金州刺史夏蒙啟奏定遠公衛薔放任定遠軍在金州搜刮民脂民膏不思平叛之事幾乎立時在朝上掀起一陣暗湧。
此地與之前定遠軍平叛之處不同,叛軍隻是流竄到此而非如從前一般殺官而據,夏蒙奏本上所言是滿朝上下第一次從刺史奏本中得知定遠軍是如何行事的。
站在明堂之上,於崇小心看了一眼位居百官之首的薑清玄。
兩個半月之前聖人使他族妹伴駕中秋宴之後便將其封為淑妃,在後宮可謂是隻在皇後一人之下,世家被兩代皇帝打壓多年突然得如此臉麵,大驚之後便是大喜,饒是於崇小心謹慎也暗暗做過族妹封後的夢,族妹在宮中無聲無息多年,熬了這許久也能往宮外送消息了。
可幾日前族妹使人傳信說聖人突然大病不起,除了皇後之外後宮均不得往大德殿探望,大德殿總管石菩更是使人嚴守各處不準私傳消息,她這封信隻怕聖人好轉之前的最後一封了。
他從前買通的黃門,這幾日也突然沒了消息,使人往他在宮外的私宅看,也並無什麼異樣。
沒有異樣,才是最大異樣。
又使人往內宮其他各處問,隻聽說在聖人大病之前皇後剛剛侍寢。
為何侍寢完了聖人就病了?或者說,為何皇後不過侍寢一次,這紫微宮內就不一樣了?
這般微妙情勢之下有人要告定遠公,莫名讓他心中不安。
微微轉頭看向四周,見幾位出身世家的大臣麵上都微有得色,顯然想趁機踩一腳定遠公,於崇心中又是一緊。
不可妄動,不可妄動。
他在心中默念著,一雙大手緩緩握緊。
“大兄,那夏蒙突然告了定遠公,我聽那群圍在鄭裘身邊的人說定是北疆財力不濟,才讓人劫掠百姓,白白毀了從前的好名聲。”於崇府中,他族弟諫議大夫於岌盤坐在席上對自家大兄說道,“大兄,如今那些不長眼的小世家子弟都跟在鄭裘後麵,他們要下手參奏那衛氏,不如咱們先他們一步……”
“我讓你來就是不要攙和那些事。”
許是年紀又大了,自從將家中大半姬妾送去北疆,於崇也淡了從前的好色心思,今日不僅沒有美人在懷,反而抱著一把劍不停摩挲著劍鞘。
色心淡了,權欲也比從前淡了,昔日勢必要與陳伯橫在兩京世家中分庭抗禮的於崇也沉寂下來,哪怕是眼見改任了尚書右丞的鄭裘不願再以於家馬首是瞻,也未有絲毫動作。
抬眼看一眼自己的族弟,於崇說道:“我們為何要與定遠公作對?”
“聖人……”於岌睜大眼睛看著大兄的神色。
誰都知道聖人扶持世家就是為了對抗兩個衛家女,一個是竊據朝堂的皇後,一個是手握數十萬精兵的定遠公。
隻要能扳倒其中一個,在聖人扶植之下也定能成兩京世家之首。
於崇搖搖頭道:“你仔細想想,這些年與定遠公為敵的,有幾個得以善終?齊州呂氏當年儼然一方諸侯,如今還剩了什麼?反倒是幫過定遠公的,她也都願意承情,鄜州林家和同州駱家從前同為豐州邊市一事奔波,林家依附韓重山造反,如今滿門女眷和十歲以下的孩童猶在,幾個未曾同謀的年輕子弟也還活著,林家在北疆為官的小娘子更是紋絲未動,一門血脈未絕。韓家可是滿門男丁殺絕,連在北疆的小娘子都送去了礦上。再看看駱家,駱家從前送給定遠公的幾個年輕人如今已經嶄露頭角,就算被牛渭和趙廣存掏光了家底、折辱了門楣,眼見也還有再起之機。”
說起駱氏,於崇看著於岌,眼中更有失望之色:“阿駱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事,從無錯處,你怎能因她家中頹敗就要舍了她?她當初從洛陽脫身,定然是她在北疆的幾個弟弟妹妹使人幫了忙的,這下倒好,咱們於家在北疆的名聲又臭了三成。”
於岌悶不做聲,之前得聖人看重,賞賜不斷,他也飄飄然起來,看不上自己的發妻想另尋貴女,這幾月大兄幾乎是見他一次就罵他一次,他得知駱氏如今在同州為定遠公效力,心中也生了悔意,口中嚅囁道:
“我往同州送了信的。”
於崇見他如此,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大聲道:
“若是尋常舞姬或是你大嫂那等無用的,放了也就放了,阿駱那等有用之人你怎麼能以尋常無用女子視之?區區兩封信便能修好,阿駱又何必走得如此決絕?”
於岌萬萬沒想到自己能從大兄處聽來這等話,這可還是他那蓄養舞姬、每日都要不同美人陪侍的大兄?
於崇真覺得自己的族弟是一塊說不通的木頭,世間之人當先看可用與否再看其他,他這族弟先看男女再看人,可見是廢了。
想完,於崇心中一滯,他從前分明也是與族弟一般的人,也不知是因何事竟就改了。
眼前仿佛忽然一陣刀光,再去細想又無甚蹤跡,他是於氏當代當家,又豈是會被人輕易所改?
“大兄,那我們這次就看鄭裘在聖人麵前出儘風頭?”
“出風頭?”
於崇摸了摸手中的劍,另一隻手撫了下自己粗壯的腰腹:
“那可是將咱們兩京世家謀算入甕的定遠公,以她之謀、之力,就算真是縱容兵士劫掠,又豈會讓夏蒙的奏折現於人前?”
今年冬天的長安似乎格外冷,還未進臘月,門窗上已經結滿了冰,若是往年,也不知道多少老人孩童一夜北風之中就去了,今年又民部替他們平抑煤價,家家戶戶的屋裡倒是比往年都還暖和些。
依照《安民法》,結冰之後到化冰之前,鰥寡孤獨每五日可從民部領一鬥煤、兩鬥柴,若是極冷天氣則翻倍。
昨日又落了雪,一個披著羊皮做少年打扮的人仔細抱著一包煤往家中走去,一深一淺,在地上留了一串兒的腳印。
若是往年手裡有了煤,她是絕不敢這般大搖大擺走在路上的,自從皇帝跑了之後這長安就成了不講理的地界,像她這樣未成人的孤兒是什麼都守不住的。
要不是一直抹黑了手臉脖子,她連自己都守不住。
又顛了一下懷裡的煤,施三經過一個路口還小心往左右看了看,看完了才想起來那些為禍坊市的無賴惡少早被定遠軍一串兒給拎走了,據說是發往礦上做工。
路過一處破敗的坊門,施三聽見一聲大喊:“我乃定遠公堂兄,她見了我都要行禮,你竟敢如此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