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未變(1 / 2)

衛家女 三水小草 15013 字 7個月前

大梁與南吳以淮水為界,淮水以西,大梁的國境甚至一度越過長江到了洞庭湖以北,仿佛一柄尖刀刺到了長江以南,荊州一地接蜀楚吳梁四國,可謂天下大爭之地。

與荊州相接的複州地處漢水下遊,北周武帝宇文邕以複池湖為此地作名,分明與南吳相接,卻又因有長江阻攔而少有戰事。

高家世代經營荊州,逐漸往北侵占複州土地,複州一地從唐時的十一鄉減至七鄉,連一段漢水都被荊州占了去,剩下的人口不過五千餘戶,不到三萬人。

自從安遠節度使薛驚河帶著一萬五千兵馬駐紮在景陵城,這裡著實比從前熱鬨多了。

比不得衛薔,自從子代父職徹底鎮壓羌人,薛驚河在大梁將軍中亦是數得上的名將了,朝中少將,對他也甚是信重,讓他來到這小小的複州,生了腦袋的都知道這是為了防備高家作亂。

薛驚河也少有浮躁之氣,從西北調來複州之後就學著定遠軍做軍屯,開荒地挖溝渠,還讓人學著養魚,曬好的魚乾賣去洛陽等地好多謀些軍費出來,不過兩年多的光景,溝渠上水車不歇,濕爛難耕的土地也被整出了萬畝良田。

不隻複州一處,北麵的安州百姓也對這位年輕的節度使甚是敬重,去年淮水大澇,漢水一帶也情勢危急,他帶著上萬軍士與百姓一同抗災,守住了魚米,也收住了民心。

他相貌生得極好,又是豪爽善言舉止不羈的性子,安州刺史與複州刺史都恨不能自己有個正當齡的女兒能嫁給這位英雄人物。

今年複州又是豐收的一年,趁著水枯打了魚賣了就能換來糧食,對於漢江沿岸百姓來說正是極好的日子,能嫁娶,也敢生孩子了。

村落裡婚事鬨到了半夜,一對新人筋疲力儘在床上頭靠著頭說著悄悄話,一根金貴的紅燭燃了大半。

“阿木,外麵還有人!”

叫阿木的新郎披著衣服從床上下來,笑著道:“阿香莫怕,隻怕是哪家小子還不肯罷休。”

又揚聲對外麵道:“誰呀?可彆再來鬨了!”

家門被人一腳踹開,幾個穿著皮甲的人走了進來,二話不說,將一對新人變了死人。

“沈首領說了,大軍所到之處,不留活口。”

說完,他揮刀將紅燭砍落在被殺死的新娘身上。

火光熊熊而起,焚燒著染血的新衣衫,到處都是哀嚎慘叫聲,許久不絕。

江水流淌如舊,新建的水車轉動不停。

新開墾的土地上再無人耕作。

河裡的魚兒大概能安然度過這個冬日,比人幸運得多。

借道荊州的三萬南吳大軍停在景陵城下,一百多複州百姓被繩索捆綁在陣前。

“薛刺史,久仰大名,我乃南吳江州王楊憲。”

穿著全副鎧甲的薛驚河站在城牆上看著狼狽哀嚎的百姓,大聲道:

“南吳楊氏聲震天下,沒想到竟是這般狗苟蠅營之輩,兩軍陣前以百姓為盾,哈,隻怕你們那先主楊勝恩知道了都要從陵寢裡爬出來教訓你們這些不肖子孫。哈,我竟忘了,你們楊家弑父殺弟尋常事,伯父殺了親爹,你還要為殺父仇人當牛做馬,實在不肖慣了。”

四年前南吳國主楊源化重病,江州王楊源仁、撫州王楊源億北歸江都府,楊源化生性多疑,又寵愛貴妃馮氏,他長子次子是皇後所出,長子十六歲時落河身亡,他咬定是次子欲奪太子位所謂,不僅賜死了太子還廢了皇後,那之後數年間他借此事懷疑遍了自己的兒子與嬪妃,陸續將之幽禁,更甚者貶為廢人或是賜死,最後七個兒子隻剩了今年十三歲的貴妃之子,也就是太子楊璽。

楊源化病重時那兒子才九歲,他察覺自己兩個弟弟也有奪位之心,竟然在病床上設計兩個弟弟造反,最後江州王被殺,其三子楊憲繼承王位,撫州王逃回撫州,為證清白帶著全家自儘,據說他的王妃和妾室都是被他親手勒死的。

楊憲雖然是個武將,從小也是飽讀詩書,怎能容了薛驚河這般羞辱?拿起長弓,他一箭射向城牆。

薛驚河避開,對身邊人道:“南吳用計之人狠毒至極,這楊憲卻有幾分書生氣,計謀再好,也得人肯用,我引他們分神,你立即命人放炮。”

“將軍放心,我已與陳貓貓說好了,舉旗為號往遠了打。我帶人下去救人,楚眉你舉旗。”

年紀二十上下的女子手中將一麵紅色的小旗交給了身後的比她年紀稍大的女子。

“將軍?”

“聽我的。”

說完,年輕的女子握著一柄銀色的劍就走下了城樓。

薛驚河沒有再說什麼,他又看向那楊憲。

“江州王的箭法實在平平啊,咱們兩軍對陣,總該有來有往。”

說完,薛驚河拿起自己的弓,從背後摸出了一把箭矢。

他身高臂長,力大膺厚,所用的弓極大,比他身長還要多出一半,所用箭矢也格外粗長。

大弓張開成滿月,他指間夾了四支箭死死地盯著楊憲。

南吳人哪見過這等巨弓,又哪見過能一弓四箭之人?

前排的幾位將領皆有些慌張之色想要將楊憲護在後麵

“放炮!”

話音剛落,箭矢射出,落在南吳陣中卻是一陣巨響。

“轟!”

“轟!”

“轟!”

天崩地裂,驚馬四竄。

被南吳人抓作人質的複州百姓們被綁成一團互相牽製,逃都無處可逃。

與此同時景陵城的大門突然大開,一個怪異之物噴著黑煙衝了出來。

南吳兵士也算訓練有素還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丟盔卸甲地四散逃去,踩踏夥伴無數。

煙塵漸漸散去,楊憲終於製住了自己的馬,就見那巨大的怪物裡出來的幾個穿著鎧甲之人,正把那些梁人往怪物後麵帶。

“那是梁人的把戲!不要驚惶!與我衝城!”

說完,他當機立斷一箭射向那“怪物”:“不過是件鐵器,與我衝城!”

此番偷襲,南吳國主楊源化派出了自己手下最精銳的軍隊,也算是身經百戰,楊憲一喊,他們也回過神來。

一名副將回過神看見要逃走的梁人,大聲道:“先將這些梁人殺了!”

他揮刀衝向俘虜近前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

楊憲看見一女子身披黑甲一手握銀劍另一隻手攀在“怪物”上,剛剛就是她借力跳上去一劍挑了那副將的喉嚨。

黑發在煙塵中一蕩,那女子用劍指向楊憲,對著他的喉嚨比劃了一下。

明明是一女子竟有這般殺氣,楊憲心中一冷,又搭起長弓。

刹那間又是一陣地動山搖碎土亂崩,楊憲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那女子忽然一笑,抓住最後幾個百姓退到了拖車後麵。

見承影部帶著百姓已經撤離,薛驚河揮了揮手,一群人將黑色的鐵管搭在了城牆上。

“上膛。”

“射擊。”

……

“你的眼睛如今能看見多少?”

茶肆之中摘了幕籬的林昇皺眉看著沈秋辭的雙眼。

沈秋辭笑著道:“雖然還是看不清你的樣貌,還是能看清輪廓的,比從前好多了。”

林昇點點頭,給沈秋辭的杯中倒了茶水。

“之前不是有徐州名醫能看眼疾,他是如何說的?”

“言醫官說我是中了毒,又在冷水中泡了太久,經脈閉塞,能維持這樣已經是難事,想要治好隻怕……”沈秋辭搖了搖頭,又是笑了,“於我而言,能見了光已經是大幸,彆的不必強求,倒是你,我們堂堂遊俠兒怎麼如今從了軍?”

北疆沒幾個講風雅之人,茶肆也隨意許多,不僅供的茶多是清茶,還有茶點甚至胡餅、肉餅、餃子、餛飩之類,這家茶肆除了茶不錯之外,豬肉餡的蒸餅也做得汁水橫流,一邊吃著豬肉蒸餅一邊喝著清茶,也是彆有一番滋味。

店家送來了一籠熱騰騰的蒸餅,林昇先遞了一個給沈秋辭。

“人活著總該做點該做之事。”

聽林昇這麼說,沈秋辭仿佛笑了一下。

“對了,你的劍還在我那。”

吃了一口蒸餅,他笑著說:“我落入漢水,正好被我祖父請來幫我的遊俠兒救了,過了幾個月他們帶我重新回房州就聽說有人給你立了衣冠塚,裡麵是你的劍鞘……我又找了些寶石,如今你的劍應是與從前一樣了。”

隻麵對著林昇,沈秋辭說話透出了幾分小心,仿佛他還是從前那個依靠祖父和林昇才能一路逃命的目盲少年。

林昇笑著說:“等我去綏州,你拿給我看。”

“不必去綏州。”沈秋辭笑著說,“就在我住的官舍裡。”

動了動手指,沈秋辭輕聲道:“我一顆一顆數了十幾年,一共是十二顆寶石,九顆金珠。”

說完,沈秋辭輕輕歎了口氣:“若不是我那般蠢鈍,聽了他們說你死了就信了,我們也不會一彆這麼多年。林大俠是如何到了北疆的?”

林昇咽下嘴裡的包子,道:“我是為恩師奔喪。”

沈秋辭低頭:“還請節哀。”

林昇笑了:“已經十幾年了,縱然再哀痛,這些年過去也並非不可提之事。”

在綏州,龍淵部十六隊隊長李護覺得沈夫子是有桃花掛霜的美貌,那是不曾見過此時的沈秋辭,麵色微紅,更添了百分顏色,那桃花未曾掛霜,而是成了一片、一園、一山。

林昇又遞給沈秋辭一個包子,再把自己要吃的拿起來,見店家端著醬過的蘆菔條路過,她看著那上麵光澤瑩瑩甚是令人垂涎,立刻說:“那醬菜也來一碟,再有什麼可吃的還請店家你再與我說說。”

那店家連忙走了過來。

不過時,他們桌上又多了一碟醬蘆菔條和一碟撕了成條的雞肉,雞肉隻用好水煮過,能看見上麵撒了一點鹽,

沒變。

沈秋辭在心中這般想著。

經過了這許多年,他早就從裡到外換了肚腸,當年那個隻知道哭泣和抓著旁人衣角的少年早就不人不鬼,唯有一副鬼一般能變換的皮囊勉強撐著。

從前他想要祖父活著,想要林昇一直陪著他。

現在他想讓這天下顛倒,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君臣大亂……唯有人間傾覆,才能讓他的心稍有寬慰。

他要毀掉大梁,毀掉吳越,毀掉楚國……毀掉大吳。

林昇卻未變,縱然言辭中或有不實之處,經逢亂世沙場十年,那樣一顆讓他念念不忘的心沒有變過。

竟還是熱的。

他抬起頭,笑著說:“我給祖父和阿娘他們重修了墓,然後就去了綏州隱居,山上苦寒,答應了我祖父照顧我的四位遊俠兒陸續走了兩位,剩下兩個在韓氏造反抓壯丁的時候沒了聲息。我從山上滾下來,遇到了好心的馬娘子,她就讓我去童學教書。與你相比,倒是簡單得多。”

“這樣的世道,簡單未必不是好事。”林昇說完,將杯中的茶一飲而儘。

隔著白紗和自己的雙眼模模糊糊地看著對麵的人影,沈秋辭放茶盞的時候不下心放歪了,殘餘的茶水流了出來流到了他的袍子上。

林昇拿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擦,沈秋辭看見了從前護著他的手,哪怕隻是影子,他也看見了。

“哈哈,我竟忘了一件極要緊之事。”沈秋辭突然說道,“算來你也年近不惑,不知嫂子在何處?”

“嫂子?”林冕原本在夾雞肉,將肉放在手中的蒸餅上,看向沈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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