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有業問。
葉無坷搖了搖頭,提筆在書冊上輕輕劃線,把剛剛看到的一句極好的句子做了標記: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從者,縱之或自化,毋躁切以益其頑。
“你在看什麼?”
鄭有業又問了一句。
葉無坷道這次抬頭仔細看了看他,然後提醒道:“你該好好睡一覺了。”
鄭有業笑道:“我睡什麼?我又不缺覺,我在這吃得下睡得香,倒是你好像忘了自己是乾什麼的,我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替你的前程感到擔憂。”
葉無坷笑了笑:“謝謝。”
繼續低頭看書。
“讀書不見聖賢,如鉛槧傭;居官不愛子民,如衣冠盜;講學不尚躬行,如口頭禪;立業不思種德,如眼前花。”
葉無坷輕輕讀了這幾句,問鄭有業道:“鄭府堂還記得這些話的出處嗎?”
鄭有業自豪道:“出自應明先生的《概論》,這些詞句在我讀書的時候就已經背的滾瓜爛熟,怎麼,葉千辦倒是第一次讀?”
葉無坷搖了搖頭:“不是第一次讀,是第一次讀給彆人。”
他將書冊合上,看了看外邊的天色,距離正午好像還有那麼一點兒時間,他好像也有了那麼一點談興。
“鄭府堂在讀書的時候,是不是一直名列前茅?”
“那是自然,與我同期的諸多弟子之中先生唯獨總誇我記性好。”
“那他有沒有誇過你悟性好?”
“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葉無坷笑道:“沒事,看來是沒誇過。”
鄭有業冷笑道:“你若是想和我在學問上有些交流,倒是應該把姿態放低些,做官,我可能不是個十足合格的好官,但做學問,我不會比你差。”
葉無坷道:“我不做學問,我讀書少。”
鄭有業都已經憋足了勁兒要好好教育教育這個從大山裡出來的注定了沒讀過多少書的少年,可卻少年輕飄飄一句話堵了回去。
憋足了的那股勁兒,就憋在心口了。
葉無坷道:“剛才鄭府堂說熟讀甚至熟背《概論》,這通篇大道理的文章之中唯有一個小小典故,不知道鄭府堂還記得不記得。”
鄭有業:“你說來聽聽。”
葉無坷道:“說是天下間最有名的先生,教出來的弟子也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世人都誇讚說,先生有點石成金的本事,不管是誰跟了先生,很快就能成為名滿天下的大才。”
鄭有業:“我怎麼不記得有這個典故?”
葉無坷道:“鄭府堂聽我說完可能就有印象了......這位先生一生收了許多弟子,就算最不成器的也做到了一郡主官,等到他即將老去的時候,有人問他,先生是有識人之明嗎?為何先生的弟子個個都那麼有才。”
“這位先生馬上就要咽氣了,所以就把秘密告訴了問問題的人,先生說,我都是在小孩子才三四歲的時候就帶在身邊教導。”
“那人聽了之後恍然大悟,說原來先生是從人之初就培養孩子,就像是在一顆幼苗才剛剛露頭的時候就開始精心培養,幼苗成長的過程之中,不管是枝杈歪斜還是生長不好,先生都能馬上發現,然後及時糾正救治。”
“那位先生聽完之後就搖了搖頭說,不是啊......有的孩子天生愚鈍,你怎麼教他都教不會,有的孩子天生頑劣,你怎麼約束都約束不住。”
“問問題的人更加好奇起來,他問先生說:可是先生的弟子之中沒有一個是愚笨頑劣的,先生是有什麼獨門的辦法嗎?能讓愚笨之人開悟,能讓頑劣之人規矩。”
“老先生笑了笑說,我喜歡種花,我在前堂外邊有好大一片花圃,每一個來的客人看到了,都會誇讚我種的花沒有一朵開的不漂亮不完美,不管是花型還是花色,都挑不出什麼瑕疵來。”
“那人心說先生這是真的老了,問他弟子的問題他卻說他的花圃,可是又不好打斷,畢竟先生是真的德高望重,耐著性子聽了好一會兒,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先生為什麼要提及花圃?”
“老先生就說,因為這就是答案啊......外人看到我種下的每一株花都那麼完美無瑕,所以誇讚我,他們問我為何沒有一朵花不好看,其實原因很簡單......不好看的,都被我連根刨了丟掉。”
說到這葉無坷問鄭有業道:“鄭府堂對這個典故還有印象嗎?”
鄭有業哼了一聲說道:“你這是從哪裡聽來的野故事居然按進《概論》之中,通篇上下都沒有這樣的文字,我現在就可以把《概論》背給你聽,你自己看看是你記錯了還是我記錯了!”
他剛要背,葉無坷擺了擺手:“不必。”
他起身,拿了他的書冊端起他的茶杯,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著已經要發脾氣的鄭有業語氣平靜的說道:“你的那位先生誇你記性好真的沒誇錯,時隔多年你依然還能完整的背出《概論》且引以為傲。”
他看著鄭有業的眼睛,眼神裡有些淡淡的憐憫。
“可你的先生從來都沒有誇過你悟性好。”
說完這句話葉無坷推門而出。
鄭有業起身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敢挑撥我和先生之間的關係,你可知道先生有多看重我?!葉無坷我告訴你,你今日不把我放出去,明日先生自會找你要人!”
葉無坷回頭看他,眼神裡的憐憫更重了些。
鄭有業見葉無坷走了,他氣鼓鼓的坐下來:“什麼破故事!還說我悟性不好,那不好看的花兒,刨了就刨了,有什麼......”
自語至此,鄭有業猛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