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柳鄙夷地看著他,所有埋在心裡的話,一下炸了出來:“皇上真是,做出這種作態,奴才還以為皇上有多在意奴才呢,這些不過都是為了奴才肚皮裡還沒有成形的孩子。
其實你我都心知肚明,這個孩子與奴才一樣可憐,皇上保護不好大人,也護不住孩子。
如果是兒子,能不能生下來還難說,就算僥幸能生下來,會不會被去母留子。去母留子之後,隨便抱給彆人去養,宮裡這種事到處都是,又有什麼稀奇的。
如果是個女兒,宮裡也不缺她一口糧食,隨便養大了,然後到了年紀,看如今要安撫哪個蒙古部落,隨便拉個人來相配了,給一點嫁妝就打發了出去,父母親情就止於此。
皇上,奴才實在無法與皇上一樣開心,也無法期待肚子裡的孩子。奴才該怎麼開心,咋開心?”
康熙氣得心口都疼,厲聲嗬斥道:“大膽!真是胡攪蠻纏,滿人自古就有與蒙古結親的習俗,卻被你說得如此不堪,我真是太寵著你,什麼話都敢亂說,朝堂大事豈容你指指點點!
你隻看到了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你可看到了自從與蒙古結親以來,蒙古一地從此安穩不少,百姓也能安居樂業。
蒙古是大清與沙俄的最後一道防線,要是蒙古也亂起來,沙俄更能趁火打劫,邊關百姓的苦,你又可否知曉!
作為我大清的兒女,為國為民旁無責貸!又不是讓她去直接送死,好好的嫁出去當王妃,何曾虧待看輕過她們!”
萬柳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鬨,理智告訴她,應該冷靜講道理。
可荷爾蒙根本不受她控製,她昂著腦袋,倔強得像是要赴死的鬥士,輕蔑地撇著嘴:“說得比唱得還要好聽,大清天下的安穩要靠手無寸鐵的女兒去維係,虧得男人還真是有臉說。
男人平時總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婦道人家,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得把女人推出去。
是啊,都是大清的兒女,該為大清做貢獻。可女兒自從生出來之後,就比兒子低好幾等,兒子呢,兒子享受了榮華富貴,為什麼不能讓兒子去做上門女婿,蒙古難道就沒有女兒了嗎?
女兒就比兒子蠢了,比不上兒子了?有本事讓女兒與兒子一同去上書房讀書,是騾子是馬都拉出來遛一遛,真正蠢的,願賭服輸,去撫蒙,去穩定邊疆!”
康熙氣得鼻子都歪了,他伸手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齒地道:“我乾脆掐死你算了,省得你天天跟我蹬鼻子上臉!天下再也找不出你這樣狗膽包天的人,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萬柳動也不動,不服輸瞪了回去。康熙見到她眼眶隱隱紅著,心裡的怒氣一下被戳破,無力地垂下手,撫摸著她的背,無奈地道:“好了好了,你快彆生氣。怎麼好好的,就說到了兒女上來。
好好好,你彆再瞪,我答應你,若是你生了女兒,以後就讓她嫁到京城,由著你親自給她選女婿好不好?”
萬柳的氣總算消了些,垂下頭仍然一言不發。
康熙覷著她的神色,將她攬在懷裡,歎了口氣道:“我希望你生個兒子,待到我百年後,若是我走在你的前麵,你能出宮去跟著兒子一起生活,也不至於孤零零一人,太過淒涼。”
萬柳此時的氣,已經差不多出完,平息了不少。她吐出口氣,暗自調整自己的心態。
孕期荷爾蒙她無法控製,但是她一定要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能跟吃了火.藥一樣亂崩,這樣於事無補。
康熙興許能忍她一次,他是皇帝,不會處處忍著她的壞脾氣。再說宮裡又不是沒有人懷孕,她們都能安生呆著,就她一人跳得比跳蚤還高,這實在也說不過去。
康熙見萬柳神色緩和了下來,心情也跟著輕鬆了些,手輕輕貼上她的小腹,溫聲問道:“你先前為什麼哭?我從來沒有見你哭過。”
萬柳自嘲笑了笑,說道:“無聊,因為沒有哭過,所以哭一哭。奴才以後再也不哭了。”
康熙失笑,“哭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不過懷孕生了孩子不能哭,對眼睛不好。你想吃什麼,我吩咐禦膳房給你送來。
不如這樣,以後你宮裡設置個廚房吧,慈寧宮還是有些距離,現在還好,等到天氣冷的時候,拿來的飯菜都涼了。”
萬柳聽到慈寧宮,原本安穩的心,又往下落了一些,她低低地道:“皇上,太皇太後待奴才很好,廚房裡從來沒有虧待過奴才,天氣冷的時候,食盒裡下麵都有炭溫著,飯菜提來時都還熱著呢。
現在奴才隻是個小答應,卻享受著妃的份例。雖然宮裡也有奴才這般沒有封賞,一樣享受妃的份例的姐妹,可奴才知道不能跟她們比。她們娘家得力,不是從蒙古來,就是出身高貴。
奴才也不是眼酸抱怨,人從一出身,命運早就做了判定,能掙脫出來的,也就那麼幾個,奴才早就認了命。
皇上待奴才越好,奴才越發不會心安。因為皇上自己也說,做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哪能隨心所欲。”
康熙許久未見到萬柳如此體貼懂事,她的驚惶,哭泣,柔弱無助,猶如有細細的針,一點點往他心上紮,隱約的痛意在胸中翻滾。
好半天,他親了親她的額頭,說道:“你說得對,我雖然是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但護住你們母子,還是不在話下。
你先歇著吧,有什麼事就差人來遞個話,彆隻憋著不說,獨自在一旁生悶氣。我走了,等我空一些再來看你。”
他站起身,萬柳也跟著站了起來,要送他出去,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臂,溫柔笑道:“你好好坐著,我們之間不用這些虛禮。”
康熙走出萬壽宮,回過頭看了一眼,梨樹斜斜伸出枝丫,含苞待放。
片刻後,他轉過頭,沿著養心殿,往慈寧宮方向走去。
慈寧宮裡,太皇太後斜倚在塌上,青筋突起枯瘦的手,拿著竄佛珠慢慢轉動,微眯著眼睛念念有詞。
聽到請安聲,她睜開眼,溫和地道:“皇帝來啦,過來坐吧。”
康熙請安之後,走到她身邊坐下,問道:“皇瑪嬤今天身子可還好,早點用得可香?”
太皇太後手上佛珠轉得快了些,微笑著道:“我身子還好,早點也用了些,還能活上一段時日,皇帝不用擔心。今天你前麵不忙了?”
康熙勉力笑了笑,說道:“皇瑪嬤還能活上一百歲呢。今天沒什麼大事,聽到萬氏有了身子,我去看了看,剛剛從萬壽宮出來。”
太皇太後哦了一聲,問道:“後宮又添了一樁喜訊,多子多福,這是天大的好事。萬氏懷相可還好?”
康熙答道:“她吐得厲害,精神看起來不大好。太醫也沒法子,隻能讓她多吃一些。”
太皇太後點點頭,感慨萬分,“當年我懷了你汗阿瑪的時候也是,吐得肚子裡腸胃都快翻了出來。養兒方知母辛苦,這辛辛苦苦一場,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康熙神色平靜,眼裡卻是掩飾不住的傷痛,他低聲道:“皇瑪嬤,胤祚病得厲害,太醫說,熬得過去就能好了,熬不過去,就這些時日吧。
我怕你擔心,一直下令讓人瞞著你。太醫隻是為了安慰我,胤祚熬不過去的,烏雅氏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知道瞞也瞞不住,皇瑪嬤遲早也得知道。”
太皇太後一震,想著活潑伶俐的胤祚,臉一點點灰暗下來,她閉上眼睛,倒在軟墊上,飛快轉動手中的佛珠,嘴唇蠕動念著經。
“皇瑪嬤,我有無數的兒女,能長大成人的卻隻有那麼幾個。每次他們沒了,我的難過與傷心,不會比尋常百姓少一分一毫。
可我是皇帝,得忍著,得顧全大局。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在想,是不是受了什麼詛咒,為什麼偏偏會是我的兒女。宮裡有最好的太醫,身邊一大群奴才伺候,他們最後還是離我而去。
後來我又想,興許是我們父子親情緣分不夠,像是我與汗阿瑪一樣,我命硬,才活了下來。他們的命沒我的硬,隻得重又回到極樂世界,再世為人。”
太皇太後轉動佛珠的手停了下來,嘴裡也停止了念經,失神看向康熙。
康熙慘然一笑,迎著太皇太後的目光,平靜地道:“皇瑪嬤,萬氏肚子裡的孩子,興許是去世了的孩子,不甘心又找了回來。
我也不知道他的命運到底會如何,可既然他托生到了皇家,我盼著,他能被生出來,給他一個長大成人的機會。”
良久之後,太皇太後垂下了頭,臉上疲憊頓現,神色說不出的落寞,對康熙擺了擺手:“你去吧,我想安靜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