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方才感受到的正是宴珂的情緒。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那人會有如此劇烈的心神波動?
這麼一想,再回頭看向那些行屍,季雪庭臉色就變得不太好看了。
行屍並不難殺,然而他眼前的這些……數量上實在是有些太多了。
季雪庭甚至十分懷疑,等他把這些家夥乾掉之後再趕去山神廟,找到宴珂時那小家夥大概已經因為痛心而亡。
這下是真的有點麻煩了。
季雪庭心中思忖,淩蒼劍在半空中微微一垂,複又提起。
就在這時,他麵前驀地出現了韓瑛的影子。
“我來對付他們。”
韓瑛用一種古怪的聲音,無比沙啞地說道。
“燕燕,你現在——”
“本就是我殺的他們,他們的怨氣,也是為我而來。”韓瑛微微側頭,麵無表情地對著季雪庭說道,“季大哥,你先走。我隻求你……若是可能,救一救稚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變成那個鬼樣子,可是,至少屠城一事,與他是無關的。我也沒有彆的可以求你的了,我隻求你,萬一……萬一他是無辜的,還請救下他。”
“好。”
季雪庭與韓瑛對望了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隨後他便直接拋下了韓瑛,轉身朝著山神廟狂奔而去。
……
山神廟中,稍早時分。
季雪庭還在於韓瑛探查那些荒蕪小的時候,山神廟中的天衢對上的,卻是山神廟正殿之中的數隻倀鬼。
跟其他人想的不太一樣的是,他並非是由韓稚春所化的猖神挾持而來,恰恰相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緊追著那滿是黑絲的鹿狀怪物一路來到了此處。
老實說,天衢先前並沒有把所謂“猖神”放在眼裡,他也並不覺得對方真的有什麼了不得的神通,他更不想去理會那些操縱這個操縱那個的幕後主使究竟想乾什麼。
他隻知道,那些人讓阿雪不太高興了,那麼,他就隻能讓它們都去死了。
不過作為玄穹之上的真仙,天衢並沒有想到,那韓稚春竟然會跑得如此之快,他追著那玩意一路來到了山神廟,緊接著就發現,猖神就這麼忽然消失了,而山神廟裡那種帶著古怪喜福神麵具的家夥,竟然還有這麼多。
地上布滿了已經破碎的麵具還有倀鬼們腫脹而扭曲的屍體。
高大的神廟正殿之內,無數黑影正在閃電一般來回竄動。
至於剩餘的幾隻“喜福神麵具”更是被這些念蛇追得隻能在殿中各處來回閃現,甚至都不敢在原地多站片刻。
然而即便是這樣狼狽了,他們那裝腔作勢,故作玄虛地討厭勁兒卻始終不曾有所減少。
“天衢仙君,此事與你並不想管,敢問閣下為何要特意打擾吾等辦事呢?”
“天衢仙君,再這樣下去,休怪吾等無禮了?”
“天衢仙君——唔——”
天衢甚至都未曾理會於它。
那倀鬼便深深歎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天衢仙君,不妨讓吾等來請你看個戲,好讓您老人家消消火氣可好?”
那陰陽怪氣的問話一停,正殿之中倏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梆子響。
“哢——”
緊接著,原本用來供奉山神的神龕倏然碎裂,一陣黑風掠過,原地竟然生起了一個怪模怪樣的戲台子。天衢神色冷淡,原本壓根不為所動,可緊接著,
那戲台上響起的一聲熟悉的聲音,讓他不由自主地朝著那邊望去。
“晏歸真,你這樣有什麼意思呢?”
小小的戲台上,本是搭建的布景。
那是一處美輪美奐,精心裝飾後的房間。
天衢仙君看過去的時候,正好便看到房中那細瘦的少年轉過身來的模樣。
然後,他的呼吸瞬間就亂了。
……
“喂我吃假死藥,然後把我藏在這裡——你這是在金屋藏嬌?還是隻是單純地想要囚禁我?”
臉色極為蒼白的少年,在世人眼中早已死於叛軍之手的末代雪君晃了晃腳踝上的細細的金鏈,一字一句,平靜地問道。
“我隻是想護你周全。”
晏慈聽得出季雪庭語氣與以往任何時候不不一樣,向來都很穩的手竟然微微一顫,手中特意給季雪庭準備的藥碗與調羹相撞,發出了一聲輕響。
他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地慌亂。
“如今新朝剛定,外麵真的很亂。我鎖著著你不過是為了……”
“你怕我跟之前一樣差點從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季雪庭懨懨地應道。
晏慈便不說話了。
他半蹲到季雪庭身邊,低眉順眼地將補藥放到了季雪庭手邊。
“你,先喝點補藥,至少先把身體養好。”
昔日的皇子伴讀,今日的新朝權貴,在雪庭麵前卻格外低聲下氣,小心翼翼地像是剛過門怕惹了討嫌的小媳婦。
……就連逃避話題的方式,都拙劣得讓人覺得有些好笑。
季雪庭看了他許久,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不累嗎?晏歸真,總是這樣演戲,你不累,可是我好累。”
……
【“我隻是想救你——”】
戲中的男子傀儡猛然抱緊了懷中少年。
天衢在戲台前,喃喃與那人一同低語道。
“我真的隻是……隻是想救你……”
看到此處,天衢不由自主地開始簌簌發抖。
明知自己已經中了倀鬼的計謀,可他的視線卻完全無法從戲台上轉開。
一折戲完,轉瞬間戲台一轉,又是新戲上演。
而這一次,原本做工粗陋的傀儡已經變得格外精致,看上去,幾乎與真人一模一樣。
甚至就連三千年前用來囚禁季雪庭的房間,還有晏氏彆院外的花草樹木,都變得栩栩如生。
天衢遲鈍地環視周圍,等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已不知不覺,進了戲中。
他看著三千年前那個名為晏慈的高挑男人,一臉陰沉地踩著□□而來,然後推門走進層層防護的院門。
“不……”
天衢發出一聲痛苦地低喃,企圖攔住對方,卻陰差陽錯慢了一拍。
仆人掀起了簾帳,房間裡一片幽暗。
“是不是真的,晏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殺了我皇兄……”
見到晏慈之後,原本癱軟坐在地上的少年倏然站了起來,衝著他淒厲地問道。
晏慈低頭斂目,聽得季雪庭聲音中滿溢的絕望,嘴唇微微翕合,最終卻無言以對。
偏偏他的沉默,卻已經是最乾脆的答案。
“為什麼……”
季雪庭神情憔悴,整個人近乎崩潰。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麵前的男人,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艱難。
過了良久,晏慈忽然展開雙臂,將不斷逃避,瑟瑟發抖的季雪庭困在自己的懷抱中。
他雙目無神,然而那空洞的眼瞳中此時卻仿佛彌漫著一種奇異的神色。
“對不起。”晏慈輕聲說,“可是我需要他去死。”
“他死了……我才可以救你。昔日宣代湯朝,乃天命所歸,神賜人皇權柄,但即便是這樣,因未主持天祭人禱,尚且大旱十年,雒坼川竭,煎沙爛石。”
說道這裡,晏慈神色愈發冷酷。
“……新朝剛定,為禱天地,宣告人間改朝換代,讓前朝最後一代皇帝祭天乃是必不可免之事情。你父皇逃離皇城時為何強行賜皇位與你,不就是因為害怕萬一中途被俘,遭此毒刑嗎?”
“雪庭,他們都不要你了,他們想讓你去死,隻有我……隻有我想救你……”
“可是我恨你。”
季雪庭在晏慈懷中,顫抖著說道。
抬起頭,少年眼中有淚光微閃。
“成王敗寇……我都認了,我早就認了,你知道的啊,晏慈,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生死,我不在乎什麼家國天下,什麼王位延續……可是,你為什麼要用我來當誘餌?”
“為什麼,你要以我為誘餌,去殺我皇兄?”
“……”
晏慈這次卻答不上來。
眼見晏慈不語,季雪庭忽然慘笑,他踉蹌往後倒去,一隻手慢慢探到自己腰後。
晏慈眼盲,感覺到季雪庭掙脫,下意識便伸手企圖將他拉回自己懷中。季雪庭不閃不避,徑直抽出腰後那把被自己一直藏起來的袖刀,然後用力地往對方腹中捅了進去。
“唔。”
晏慈一怔,發出一聲很小的悶哼。
“阿雪?”
他有些茫然地問道。
季雪庭咬著牙,握住刀柄用力一擰,這還是當初晏慈親口告訴他該如何製敵的方式。這樣做才能讓傷口創麵擴大,血流不止。
這樣做,才能儘可能地,至對方於死地。
溫熱的血湧了出來,浸了季雪庭滿手。
季雪庭喘息著,雙手握柄,一把將那小小的,沾滿了晏慈血的刀柄抽了出去。
他看著臉色慘白,踉蹌後退的晏慈,一滴眼淚自眼角緩緩流下。
“晏慈,我不懂。”
“我真的不懂,我做錯了什麼,要讓你這麼對我呢?”
說完,季雪庭一聲低笑,反刃向相,直接將袖刀往自己喉間抹去。
“不!”
【“不——”】
戲中的晏慈若有所覺。
戲外的天衢親眼所見。
俱是心神劇烈。
兩人齊齊朝著季雪庭手中隻刀抓去,然而天衢的手,卻直接穿過了三千年前那少年的虛影,落了個空。
……
“不,不,不不不——不——”
天衢舉起手,看著自己的指尖,神智已是混亂。
而正在此時,那“戲”中場景又是一變,顯是並不打算放過天衢。
隻見那先前用於軟禁季雪庭的地方,已經從花木錦繡的院落換到了另外一處戒備格外森嚴的密室。
而這一次從密道中緩緩走出來的晏慈,看上去也遠比先前更加蒼白憔悴。
他瘦得近乎脫相,原本仙風道骨的俊秀麵龐,如今看上去竟是鬼氣森森。
天衢企圖攔住他,可他還是一步一步走進了密道浸透的石房之中。
這裡遍布鬆軟光滑的錦繡,到處都燃著用於安定心神的香藥。
嫋嫋升起的煙霧,讓周遭的光線都變得朦朧迷幻起來。
隻可惜,即便是這樣貴重的香藥,也始終沒法掩下房間裡彌漫的濃重藥物。
石室之中,隻有一片死寂。
晏慈熟練地掀開了厚厚的簾帳,看向石頭之上的少年。
“阿雪,我來看你啦。”
晏慈微笑著,甜蜜地說道。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因為他心愛的少年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地臥在石床之上,四肢皆被鏈條死死拷住,口中塞著口枷,周身不著片縷。
隻不過在夜明珠的光照之下,依舊可見他身上道道傷痕。
晏慈並看不見,但這些時日他做的那些事……讓他對那少年身體已經極為熟悉,熟悉到他隻要靠近對方,便能準確地找到到季雪庭身上地傷痕。
不久之前,那些傷痕都深可見骨——是季雪庭想法設法企圖自儘時留下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季雪庭才會以這樣的方式被牢牢拷在床上。
“好可憐,傷口還痛嗎?”
晏慈呆呆地撫摸著那些傷口,他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又自顧自地笑道。
他生得十分俊美,哪怕如今是如此形銷骨立也依舊有張唬人的麵皮。
可此時時刻,他明明是笑著的,可他的眼底眉梢,卻洋溢著一種叫人不安的癲狂來。
緊接著他憐惜地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吻那些傷口。
“沒關係,我這次帶了新藥……我試過了,將四肢切斷,在敷上這種藥膏,那肢體竟然也可以重新長合回去。你說是不是真的很神奇,不虧是昆侖中人帶下來的仙藥。哦,對了,你是不是還沒有見過那些仙人?下次有機會,我帶你去見他們。雖然我還是覺得他們很無趣,不過那些神仙法術倒確實頗有一些趣味,你不是最喜歡這些小把戲的嗎?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晏慈自顧自地絮絮叨叨,指尖沾著些藥膏,輕輕拂過季雪庭身上微紅的疤痕。
自他到來後,自始至終不曾有任何言語和動作的少年,在他的碰觸下開始不停地顫抖。
察覺到季雪庭的動靜,晏慈有些心慌地抱起了對方檢查起來。
昔日的晏慈看不見,可如今的天衢卻看得無比分明。
被強迫抬起臉之後,便可以看見形銷骨立的少年雙目空洞,倒比作為盲人的晏慈還要無神。
晶瑩的淚水涔涔流下,少年整張臉白得近乎透明。
喉嚨間咕嚕著含糊的低語,卻因為口枷所困而根本無法吐詞。
“你是想說什麼嗎?”
晏慈側耳傾聽,半晌之後,微微蹙眉,有些為難地說道。
季雪庭忽然抬起手,深深地掐在了他的胳膊之中。
他很用力,指甲幾乎已經快要陷入晏慈的皮肉之中,可這般疼痛之下,晏慈反而比先前還要顯得高興一點。
“你今天的精神看著倒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說罷,晏慈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伸手,慢慢解開了季雪庭地口枷。
到了此刻,才聽得那少年喃喃低語。
“我想死。”
“讓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