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山神廟的一瞬間,季雪庭便已能覺察出此界已被妖魔設下了特殊的迷陣。
昨夜裡曾經見到過的香爐與神龕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慘淡的天光和麵前金碧輝煌的朱門高樓——這裡哪裡是山神廟中,分明是什麼世間大族的居所才對。
季雪庭回過頭一看,自己來時那兩扇大門早已消失不見,隻餘一道高高冷肅的院牆橫亙在蒼天之下。
“好吧。”
季雪庭挑挑眉,便如那妖魔所期望的一般進了那高門之內。
其中重重樓閣步步亭台自是不必細說,季雪庭一路沿著回廊往那大院深處走去。
此地顯是有什麼喜事,院落內張燈結彩各處喜慶,隻是這一切都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偌大院落中自然不乏仆從主子,隻是那些人形俱是一動不動,走近一看,不出意料也都是些做得精細的傀儡,穿著古時衣裳一動不動。隻不過那傀儡也確實做得惟妙惟肖,便是臉麵表情都做得很是到位,明明是木製麵具,竟然也能看出院中所有人的無儘惶恐慌亂之意。
若非衣衫之下還能看到傀儡的活動關節以及其身後的黑線,即便是季雪庭都要忍不住懷疑這些倒黴蛋是不是被搶擄而來的老百姓,被安置在這裡又被施了什麼定身術。
季雪庭檢查了那些傀儡一番,並無什麼發現,便順著心中直覺繼續往前。
一直到他鬼使神差推開了一扇院門,到了自己曾經十分熟悉的一處院落,這才恍然大悟。
倒是難怪他先前一路走來,隻覺此處花木布局倒是難得有幾分古意——實在是因為,那妖魔給他準備的,恰恰便是三千年前的晏家大宅。而且此處院落正是晏家那位尊貴無比的蓮華子晏慈昔日起居之地。
當年季雪庭與晏慈清濃之時,實在不記得在這地方廝混過多少快活時光,當然,後來……
“這還有完沒完?”
季雪庭想想先前妖魔設下的種種套路,隻得扶額歎息,心道這妖魔鬼怪確實是無甚新意,翻來覆去都是同一種套路。
這般想著,季雪庭還是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而就在他跨入門檻的瞬間,周遭氣息倏然一變,一陣清風徐徐吹來,帶來一陣惶恐低語。
季雪庭微微偏過身,巧妙地躲過了兩名臉色慘白,嚇得瑟瑟發抖傀儡侍女。
先前的死寂如同碎冰一般悄然破碎,整座院落中的傀儡驟然間全部活泛了起來。
行動之間,身上的木製麵具與關節處的機關漸漸被柔軟的肌膚所覆蓋,不過頃刻,三千年前那座世家府邸便再一次在他麵前活了過來。
隻不過,那宅中氣氛,簡直比之前那篇死寂還要來得沉重。
“怎麼辦,怎麼辦?!你說他會發現嗎?該死,為什麼他還會回來?!這跟說好的完全不一樣——”
“公子冷靜,切莫這般煩躁。唉,小老兒先前便勸過公子,做事切莫趕儘殺絕,可公子你……唉,你說那人都死了,你把他扒皮喂狗又是做甚?”
“可惡,可惡,不是你說——不,不對,是誰跟我說來著——該死,現在難不成還要來探究我的不是了?我就問你有沒有把握瞞過那死瞎子!你不是說你自有神仙方術,可以做障眼之法嗎?你告訴我,那障眼法可以瞞過去的吧?可以吧?!”
……
一陣急躁尖銳的公鴨嗓子讓季雪庭回過頭。他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正好看到一個麵目英俊,五官卻略有些歪斜以至於麵相上看就像是個好人的錦衣公子,正氣急敗壞地抓著身側一個做道士打扮的人咒罵不休。
那道士背對著季雪庭,他自然看不清,可那錦衣公子,卻讓他不由皺眉。
那是……當年……晏慈的某個親戚吧?唔,不對,好像,是弟弟?
他模糊地想了起來。
依稀還記得,那人與自己似乎積怨頗深,當初季雪庭身處高位時那人自然唯唯諾諾不敢造次,可後來他一朝落入泥沼,這人找到了機會,便想儘辦法,將他折磨得夠嗆。
當然,這些對於季雪庭來說都已經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季雪庭實在想不通為何那妖魔費儘心思,卻是將這麼個跳梁小醜送到自己眼前。
正在這麼想時,便聽得那道士繼續扯談道。
“……按照公子所說,您兄長對那人情深義重,深愛非常,那麼按照常理來說,既是已經封棺,便是真的神仙,想來也不能強行破棺,擾人安寧。既有棺材阻隔,我又在那人剩餘的那副皮囊上設下了障眼法,想來隻要公子你不露馬腳,應當,應當是不至於出問題的。”
……
“哦?”那道士說得戰戰兢兢,傻子都能聽出來十分發虛,也就那晏二公子滿頭冷汗,抓著那道士當個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
至於季雪庭……他聽到此處,眼皮一跳,心中若有所覺。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院門驟然大開,一個滿身血痕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不是昔日蓮華子晏慈又是哪位?
院中諸多仆從連帶著那晏二公子和道士都一並匍匐而下,瑟瑟發抖喊道:“見過……見過仙君……”
季雪庭坐在回廊之下,一手托腮,冷眼看著那晏慈,見到此情此景,不由淡淡一笑,心道:原來晏慈飛升成仙,竟然還不是一氣嗬成,而是另有波折嗎?
若妖魔在他麵前重現的幻境真是昔日確切發生的,那麼這些肉眼凡胎的凡人自然是看不出來,他們眼中仙氣飄渺的神仙晏慈,此時早已是個徹頭徹尾的墮仙。
光是從他身上那隱約可見的黑氣便可看出這點,更不要說這個晏慈身上更有無數道打神鞭留下來的印痕。顯然是此人在飛升之後,又因為某些緣故非法墮入凡間才落得如此下場。
隻不過,這些事情對於現在季雪庭來講,真真就是一些與他無關的閒事而已。季雪庭無心探究,便愈發覺得無聊。就在他打了個哈欠,正在尋思著跟那妖魔喊一聲讓他加快些進度時候,那晏慈已經不管不顧,神情恍惚地越過了眾人,筆直地走入了房內。
季雪庭本來還打算在院落中打發掉剩餘時間,未曾想妖魔顯然是特意要讓他看到接下來場景。
不過一眨眼間,周遭一陣變化,再環顧四周,季雪庭已然跟著那晏慈來到了房中。
進去之後,他就歎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與他那些扯不開的破爛往事相關,季雪庭想道。
隻見那原本雅致的房內,陳設家具早已撤去,在房間的正中間,卻是擺著一口金絲楠木刻花鎏金的華麗棺槨。
晏慈慢慢走到那棺材前,慘白的臉上這才忽然有了些許活氣。
他怔怔看著棺槨許久,這才俯下身去,將臉貼在棺材蓋上,喃喃道:“不是說好了,你等我的嗎?”
季雪庭隔著那厚
實寬闊的棺槨,平靜地與三千年前那個男人四目相對。
他看著那個人眼中緩緩流淌出兩行血淚。
“我已經找到……找到給你續命的辦法啦……”
“可是你,為什麼不等我呢?”
“阿雪,是不是我回來太晚了……你生我氣了……可是你生氣就生氣,為什麼不肯等我呢……”
“我好不容易才趕回來?”
一邊說,晏慈一邊伸出自己的胳膊。
隻見那血跡斑斑的袍袖之下,竟然是一片爛肉,幾乎可以透過那模糊的血肉看到森森骨架。
“你看,那些人不許我來找你,說什麼飛升之後,便塵緣了解,與下界再無關係。對了,還有個笑話,你要不要聽……阿雪,他們說,我之前也是個仙人,之所以下凡,就是為了順應天命,滅宣立新。他們還說……還說你本來就應該死了,說什麼那也是天命,我便是再怎麼掙紮,也不可能續你的命……”
“他們傷的我好重,我好痛。”
晏慈用一種奇異的,親昵的語氣說道。
不過不過一瞬,他便收斂了臉上所有的痛楚。
“啊,阿雪,你彆哭……早知道你這麼心疼我,我就不給你看這些傷了,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他吃吃自笑,卻不知道那偷偷探頭而來的仆人看著他,早已嚇得神魂出竅。
這時候實在忍不住,試探性地開口,企圖喚回自家這位飛升成仙的少主的心智:“少,少主,還,還,還請節哀。那個……哦,那個……季少爺死的時候很安詳,無痛無災的,是喜喪……他,他也知道,少主你自有仙緣,臨終前特意囑咐我們,說,說那個……還望少主裡仙途似錦,若有來世,再續前緣便是……”
老仆一番話尚未說完,便聽得晏慈忽然笑了起來。
“若有來世?再續前緣?”
他猛然回頭,滿臉血淚,麵上表情,竟將老仆嚇得兩眼一翻,直接暈倒過去。
可晏慈卻宛若未見。
“可我不要來世……我隻要今生……”
他不斷呢喃,慘笑一聲,直接破開了棺槨上層層金銀玉封。
隻聽得嘎吱一聲,他竟然是直接推開了那具棺木。
季雪庭原本正百無聊賴看著晏慈一番痛心,到了這時候反倒來了興趣,也跟在晏慈身側往那棺材內看去。
然後,他輕輕吹了一聲呼哨。
棺木中的少年依稀還是彼時模樣,麵戴精美絕倫的麵罩,身披金縷玉衣,雙手放腹前靜靜躺在灌木之中,看著確實無比尊貴,無比安詳……確實是讓人不忍心打擾。
隻可惜,這個“人”顯然隻針對正常人,而對那種墮仙之後已經徹底神智混亂的瘋子不怎麼起作用。
晏慈看著季雪庭,臉上不由泛起笑。
隻見他嘴唇翕合,一陣咒語之後,他竟然直接從自己脊柱上抽出了一把寒氣森森的長刀。
然後,他便手持長刀,慢慢爬進了那口棺材。他伸出胳膊,一隻手抱緊了那具屍體,而另一隻手,這是反刀相向,將刀刃對準了自己胸口。
“阿雪,你看——”他甚至饒有趣味地側頭,在屍體耳畔輕聲細語,“這是連仙人神魂都可以徹底絞殺的神兵哦,那些人追殺我時,我從一位武神手裡搶過來的。他當時都快氣瘋了,你要是看到了,一定會覺得他很好笑……”他頓了頓,然後才說道,“好啦,不耽擱時間了,阿雪,我來陪你啦。”
說完,他的手腕微動,眼看著便要將那把長刀直刺入自己胸口。
然而偏偏就在此時,他懷中屍體麵上麵罩不知怎的,忽然有些鬆動。
晏慈便暫停下手中動作,小心翼翼探手過去,打算將那麵具扶得正些。
“阿雪,你看,你還是這麼頑皮——”
他的對季雪庭那古怪而可怖的低語忽然停住了。
晏慈直勾勾地凝視著懷中那金尊玉貴,安詳平和的屍體,身體緩緩顫抖起來。
“不對。”
他低語道,聲音沙啞。
“這不對。”
轟隆一聲,他周身縈繞的氣息無形中轟散了那具精心準備的棺槨。
凡人道士設下的障眼法,就此失效。
玉麵具砰然碎裂——
一顆腫脹難辨的人頭驟然從晏慈懷中滑落,而等到晏慈驚慌意亂企圖抱住那顆頭顱時,他懷中那具軀體上的金縷衣也片片崩落,一團柔軟的,早已支離破碎的人皮皮囊軟軟滑到了地上。
皮囊上滿是傷口,露出了內裡塞著的稻草。
“阿,雪。”
晏慈匍匐到底,顫抖著撈起了那張人皮。
“阿雪啊。”
他喃喃說道,目眥欲裂,眼中血淚直淌而下。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彆嚇我,你彆嚇我好不好……”
他伏在那被人做成了箭靶的殘骸之上,聲音愈發淒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終於聲不成聲,調不成調,慘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