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無恨……”
天衢看著季雪庭, 輕聲重複道。
有那麼一瞬,天衢如今看上去,仿佛隻是有些微微的茫然而已。
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此時的他,是如何五腑如煎,痛苦欲狂。
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 天衢早已在心魔與神念中無數次地想過自己與季雪庭重複時的場景, 而在那些幻象之中,他能夠想到的最可怕的事便是季雪庭恨他。
他的阿雪會對他冷言惡語,口出詛咒。
他的阿雪會對他露出怨憎神色。
他的阿雪會不願他靠近, 或者對他刀劍相向。
……
他的阿雪恨他——這個念頭不過在那天衢上仙罕見的幾次清醒間隙裡從心頭一閃而過, 便讓他痛苦得嘔血裂心,心魂俱裂,以至於瞬間再次墜於那恍惚漫長,日日萬蛇噬身的瘋魔之中。
天衢本以為, 他身在天庭, 心魂卻早已墜於萬劫不複的無邊地獄之中。
然而,直到此時此刻, 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識到,原來……
哪怕是阿雪恨他這件事,對於他這樣地人來說,竟然也已經是妄想與奢求。
因為那個人對他, 早已無愛無恨。
形同陌路, 才是真的最殘忍。
“你不恨我。”
天衢上仙一字一句,輕聲說道。
他隻覺已用了自己畢生修為, 勉強撐住了一個虛弱冷靜的殼子在這裡同季雪庭說話。
卻不知自己言語之間已是聲音顫抖, 眼中血淚漣漣落下, 如今模樣扭曲癲狂,近乎妖魔。
“你應該恨我的呀,阿雪,我當初對你做了那麼多惡事,我一直都記得呢……你恨我,對不對,阿雪,你,你應當是恨我的。”
話說到最後,聲音愈發虛弱慘淡。
季雪庭輕輕歎道:“可是那不過都是三千年前的舊事而已。”
說罷,他忽然又淡淡一笑,補充道:“……更何況,說到底,我前世被人挖心而事之事,也並非是你的授意,你自始至終不曾知情,純粹是當年晏家人陷於凡世樊籠之間,貪戀嗔癡迷心,於是擅作主張,做了那等愚事。天衢上仙,三千年前你不過是下凡曆劫一場而已,於我於你都不過一場劫難,如今劫既已去,你又何苦這般自苦呢?”
說完,他便轉身,亟待趕緊從這莫名其妙飛來一場情難中趕緊抽身而去。
當然,最後他還是沒跑成。
腳腕處傳來一點微涼光滑的觸感,季雪庭低下頭來看清楚拽住他的究竟是何物之後,神色頓時變得分外複雜。
那是一條細長漆黑的蛇尾——蛇尾另一端卻是從天衢仙君衣袍之下慢慢探伸出來的。
“天衢上仙,還請您克製些……”
季雪庭硬著頭皮,回首輕聲囑咐道。
當然,他刻意把語調放得輕緩了些,隻怕刺激到對方。
畢竟如今他一瞥那天衢如今神色,心中那不妙的預感幾乎都快要化為紙鳥飛出他腔子來了。
早些年他行走鄉間,倒是偶爾見得幾個困於喪夫之痛以至於神誌不清,最後徹底半瘋的寡婦,那要死要活的神色恍惚間竟與麵前著白發銀眼的上仙隱隱有些相似。
隻不過,那些寡婦便是瘋的厲害也不過是淒淒慘慘癲狂了些,可天衢上仙如今看著卻有些嚇人。
“阿雪,我知道啦,我不該借用他人軀殼來道歉,這般沒有誠意,難怪你不喜歡。”
天衢明明是看著季雪庭說話,可聽起來倒像是自言自語。
季雪庭心中愈發警惕,連忙勸道:“……我對上仙實在是……未有絲毫不喜之意。便如我先前說過的那般,我乃修行無情道之人,對你確實彆無他想。”
可他越是這樣說,天衢情態就越是不對。
也就是一旁魯仁心中已有猜測,那三千年前天衢上仙曾經以一己之身力撼三界六道,天生諸多仙官都道天衢上仙修為深厚且身份深不可測,才可在做出這般逆天之舉後全身而退。可如今看他行事模樣,哪裡還是“全身而退”,分明就是已經因為某些原因而徹底傷了神魂,導致神分魂散,露出這般瘋癲之意。
此時此刻,無論是季雪庭還是魯仁都已經猜得天衢上仙顯然已經出了不小的問題,奈何察覺歸察覺,普通仙官與天衢這等出沒於玄穹之上的頂級上仙之間卻還是有著天淵般的巨大差距,以至於根本無法阻止這瘋子接下來的舉動。
“阿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天衢直勾勾望著季雪庭,強顏歡笑,泣血低喃。
說話間,那凡人身軀漸漸向後倒去,化作了一具冰冷屍體,而站在原地的卻已是天衢上仙的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