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唇瓣在他眼前翕合。
他呆呆點頭。
“喝了一杯酒,就得給一杯酒的賞錢——劉恒,我也不跟你客氣,我這杯酒的賞錢,應當也能值得了十萬錢罷?”
季雪庭微微笑道,又看到那人點了頭。
他抬起眉毛,臉上假笑瞬間褪去。
“那這筆錢我就記在賬上了。”季雪庭冷然說道,隨後便再也掩不住臉上的不耐煩,倏然轉身大步朝著香房之外走去。
這般變臉如同翻書般的舉動,總算讓那渾渾噩噩頭暈腦脹的劉恒清醒了一點。
“等等,殿下,你這就走了?”
他猛然站起,正要使眼色讓自己那幫跟班借酒裝瘋攔下季雪庭,門外卻倏然傳來了不應當出現在此處的粗野嗬斥與兵刃之聲,中間還夾雜著老鴇刻意拉得高高地,好讓船上眾人可以聽見的警告聲。
‘哎呀,哎呀……官爺啊,這是乾什麼啊,今天晚上天香閣可是被幾位貴客給包下來的——”
“這就正好,”那帶頭的官兵冷笑一聲,一把拽起麵前那老娘們丟了出去,“吾等正是奉皇太子之命來逮人的!”
那兩人說話之際,畫舫中各處雅間香室之內已是亂作一團,先前還飲酒作樂的貴人們頓做鳥獸散隻顧著倉皇逃命,畫舫之畔,跳水之聲此起彼伏。
——前些日子,季雪庭他爹,也就是如今理國王座上那位皇帝老兒也不知道怎麼的忽然從溫柔鄉裡回過了點神,大概是覺得如今這民生凋零的慘淡景象有些讓他掛不住麵子,便下了詔令,叫京中官員持戒三月,好為國祈福。
當然,宣帝向來便是想一出是一出,他持國鬆懈寬鬆,詔令下來之後,城中百姓的嫁娶婚喪大小宴席確實是停了,但達官貴族們還是照常行事作樂,與之前並無一二。
可宣帝是宣帝,此番帶人來搜查違命之人的可是皇太子……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後事的戾太子如今還是皇太子季璃,為人狠辣至極,行事暴戾恣睢,而且嗜好酷刑。前些日子才剛把幾個妄議國事的秀才拘到了菜市口,將他們周身塗蜜放入桶中,再在其中放入數好了數量的活老鼠。那老鼠事前已經被餓到眼睛發綠,到了桶中便直接啃噬起人肉來,偏偏數量又並不多,吃飽了便會歇息,待到餓了再鑽入那人腹內啃食血肉。如此這般,幾個秀才活生生在菜市口慘呼哀嚎了大半月才死。
有此事在前,倒也無怪今日畫舫上眾人一聽到皇太子的名頭便嚇得魂飛魄散四處逃竄。
甚至就季雪庭,這時也以手掩麵,心中暗罵不休,沿著回廊灰溜溜躲著太子府的私兵。
他倒是不用擔心酷刑加身,然而他若是以如今這幅模樣被皇兄的人抓到,那後果……
一陣寒風裹著河中水汽穿過回廊吹來,季雪庭身體孱弱,不由自主以手護肩,牙齒咯咯隻響,打了個寒戰。
如今也隻有祈禱那些官兵搜查時顧著去找那些腦滿腸肥的貴人,不要將注意力放在他這種穿著輕薄的伎人身上才好……
然而季雪庭心中祈禱倒是虔誠,老天爺卻像是偏要跟他過不去。
回廊一轉,季雪庭慌不擇路,竟然徑直直接撞到一人身上。
那人背對季雪庭,身量高大,周身氣息異常沉靜,簡直不像是人,反而是什麼木雕石塑一般。而且這天香閣乃京城第一的銷金窟,能夠到此處來的都是財資闊綽的權貴,行走間少不了前呼後擁,仆從侍女如雲。可這人卻孑然一身,身側無一人隨侍。這般慌亂混亂的境地,他就這麼靜靜站在走廊上吹冷風……
季雪庭覺得自己撞上他真是太冤了。
“嘶——”
哦,對了,那人長衫之下一身皮肉也不知是怎麼長得,硬邦邦宛若石塊,撞得季雪庭眼角含淚,控製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哪裡來的擋路鬼?!季雪庭悶哼一聲,正待要罵,忽然想起如今自己模樣可經不起與人起爭執,他頭也不抬,也顧不得去看那人模樣,隻是皺著眉頭,微微俯身,不倫不類學著畫舫中人慣常地柔順模樣道了聲歉,然後便急著要走。
偏偏就在此時,他頭頂忽然傳了一聲熟悉的聲音。
“四皇子?你怎在此?”
季雪庭一下子僵住。
抬頭時剛好便看到先前那人轉身,一張姣姣如月不食人間煙火似的麵容顯露出來:極俊朗的五官,眉目淩厲如刀刻,濃密的睫毛之下瞳孔如同寒潭一般漆黑,仿佛能吸光一般。
這樣一張臉,便是連金水河畔迎來送往慣了的姑娘們看了,恐怕都會忍不住紅一紅臉,可落在季雪庭眼裡,卻隻會讓他周身冰涼,一顆心瞬間沉下來。
“晏瞎子?你他媽怎麼也在這?”
季雪庭駭然道。
若是旁人,看著他這一身裝扮,無論如何都猜不到他會是那位備受寵愛身份尊貴的四皇子,然而他的萬般裝扮到了晏慈這裡卻都是徒勞。因為這廝壓根就看不見,完全是憑著聲音與氣息便能認出人來。
季雪庭恨得牙癢,隻覺得自己今天出門前定然是忘記看黃曆才會這般倒黴。
“我奉太子之命,來此搜捕不遵宣帝詔令之人——”
被京中人稱為仙人轉世的晏慈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仙風道骨的模樣。說起皇太子交給自己的這幅差事時候語氣平板無波,仿佛當真察覺不出這其中的惡意與刁難:一個仙人轉世卻被派往煙花之地做事,本身就是侮辱,更不要這樣一番雞飛狗跳下來,還不知道要被多少受了驚嚇狼狽逃走的權貴子弟恨恨記恨上。
若是往常,季雪庭自然不會錯過機會把那僵屍臉好生奚落一番,隻可惜此時此刻,他也是自身難保。
仗著晏慈看不到他如今模樣,季雪庭乾咳一聲便敷衍著想要走,沒曾想剛一邁步,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拽住。
“你乾什麼?放開我?!”
季雪庭又驚又怒,狠狠喝道。
“四皇子,太子殿下今夜在宮中大發雷霆,一直在找你呢——”晏慈輕聲說道,語氣恭敬,卻始終按住了季雪庭,叫後者動彈不得,“而且你身邊伺候的人呢?怎麼放任你獨自一人在這種地方瞎逛,而且……”
晏慈的聲音忽然一頓。
那季雪庭不掙紮還好,一掙紮晏慈免不了要變換姿勢以巧勁製住對方好讓人不至於逃開。然而這麼一換姿勢——即便是個瞎子,晏慈也赫然反應過來,四皇子季雪庭如今的打扮,似乎有點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