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發生的事情早是遙遠的過去。
對於這世間芸芸眾生、漫天神佛來說,那一晚發生在破廟之中的血腥殺戮,不過是宣朝末年發生的最為尋常的一樁小事。
至於那一夜受人驅使的黑衣人們,自始至終都不曾察覺,那破廟中布滿灰塵蛛網的破敗神像朽壞的麵頰之上,卻鑲嵌著一雙剔透澄澈的眼眸,正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季雪庭隻是看著。
靜靜地看著早已發生過的那一切。
他看著那些人是如何將年幼孩童的嘴掰開,然後把泛著不祥黑紅色的藥劑儘數灌入他的喉中。
他看著黑衣首領一路懷抱著玉盒,快馬加鞭,連夜往京城趕去,然後一步一步進了巍峨的皇宮之中。
他看著那個人解開了自己的麵罩,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季雪庭甚至還記得那個人,太子哥哥手下格外得力的一名乾將。在他年幼之時,他一直都很喜歡那名副統領,他曾坐在男人厚實的肩膀上,大笑著讓對方給自己做馬騎。
那個男人看上去是那般淳樸,忠厚,更像是一名農夫而非太子麾下的劊子手。
直到三千年後季雪庭在某隻怪物的法訣之下,親眼看見他是如何麵無表情地用一把銀勺將一名男童的眼珠活生生從眼眶裡挖出來,再以秘法抽出其中銀色的仙根,最後草率地將兩團血淋淋的肉塊塞回那漆黑的眼眶中。
他看著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暖閣之中,年輕卻已經隱隱透出日後陰鷙麵容的皇兄,在珠簾之後打開了那隻殘留著些許血跡的玉盒。
他冷漠地凝視著玉盒內如呼吸般明滅的兩團銀光,麵色平靜。
“做得不錯,賞。”
太子淡淡衝著簾後的手下說道。
他一手端著玉盒,另一隻手卻撫在了身側沉沉睡去的幼童額上。
“既然仙根已經到手,接下來便請國師來一趟替四殿下煉藥罷。”
他吩咐道。
他說得是如此理所當然,宛若當真不知這兩團仙根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反倒是另一邊的貴妃看著麵前少年,皺著眉頭連聲歎氣。
“真是造孽。”貴妃麵帶憂慮,目光隻在玉盒上一點隨即便移開,頓了頓,她又撿起繡帕擦了擦眼角,“國師也隻是說這法子不過勉強一試。唉,你怎麼連商量都不與我商量一下便對人下了手?晏家那孩子先前不是還進了宮,看著可乖巧聽話了,而且你弟弟也喜歡他,那日在花園裡遇見了,回來可跟我嘀咕了好久說是想要再見一麵,可如今……算了算了,璃兒,既然下了手,你可得小心些,把事情做得乾淨一點,不然萬一被晏家知道,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太子垂著眼眸聽著身旁貴妃絮叨,忽而輕蔑一笑——
“知道又如何?隻能勉強一試又如何?國師既然說可以試一試,莫說是那小東西的雙眼,就算是他要晏家族長項上人頭,我也會為他弄來。”
說到此處,年輕的太子撫著身側幼弟,冰冷的眼神中終於染上了一絲暖意。
“母親,不是你同我說的嗎?在這個世界上,唯有阿琅與我是血肉相連,至親至愛,永不背棄的。對我而言,他的命自然比這世間萬事萬物都要更加重要。”
聽到太子這般言論,貴妃嘴唇翕張了一下,似乎有什麼話差點脫口而出:“可你畢竟是太子——”
“嗯?”
“我,我的意思是,晏家那孩子既然真的生有仙根,恐怕真的就是仙人轉世,我隻怕你……你弟弟招惹上什麼因果罪業。”
貴妃喃喃道。
“若之後真有什麼報應,因果,罪業,那自有我擔著,隻要有我在一日,我就定然會護著阿琅,母親不用這般擔憂。”
年輕的太子細心地替因為高熱而汗濕了鬢角的季雪庭擦去了汗珠,說話時神色溫柔,語氣卻是那般莊重。
見他如此,貴妃頓了頓,過了半晌才點了點頭,輕聲道:“見你們兄弟這般相親相愛,自然是……自然是極好的,我確實是放心的。”
…………
【我聽說,這位太子最後倒確實應了自己先前的允諾——所有因果罪孽皆由他一人承擔,季仙君應當也是知道的吧,最後是他替你進了祭天台,千刀萬剮,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他之所以會落得那般下場,完全是為了你啊。理國國師讓他用晏家少主的仙根來替你續命,他就真的尋來了那仙根。而你天生孱弱,心疾病入膏肓,之所以能活下來,也全靠了你的好皇兄當初為你做的布置……】
【季仙君,你的太子哥哥確實是心甘情願為你做到這般田地,可是……】
漸漸的,那怪物尖銳的聲音逐漸轉變為了三千年前戾太子低沉而溫柔的嗓音。
一雙泛著微青的慘白雙臂慢慢地自季雪庭身後環繞而來,一點一點箍緊了季雪庭的胸口。
潮濕腐朽的亂發,散落在季雪庭的頸側,冰冷的吐息打在他的耳畔。
“可是,阿琅,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戾太子輕聲絮語。
“我想回來,你是希望我回來的對嗎?你記得我,一直都記得我……”
季雪庭緩緩地側過臉,對上了死人渾濁發白的瞳孔。
之前一直在他麵前竄來竄去,因為無法汲取到季雪庭情絲以至於麵容模糊,宛若一攤泥漿的注生娃娃,此時已經慢慢凝聚起了清晰的模樣。
它正在一點一點變成季雪庭記憶中那個男人的樣子。
“你跟凡人不一樣,你不會讓我變成那種惡心的東西,我可以借由你的身體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
它喃喃地衝著季雪庭說道,與此同時,某些蠕蟲一般細長的肉須慢慢探伸出來,企圖鑽入季雪庭的身體之中。
隻可惜,下一刻,它們便被人簡單粗暴地直接扯了下去。
“這我可不太確定,畢竟最近纏上我的東西通常都很邪門。”
季雪庭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直接將那些肉須碾成了黏液。
而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淩蒼劍白虹一般劃過伏趴在他身後的人形怪物的脖頸,須臾之間便把那已經漸漸成形的“戾太子”切成了無數崩落的肉塊。
一陣淒厲尖銳的嬰兒啼哭瞬間響起。
肉塊掉在地上,表層的血肉迅速地褪去,露出了內裡的木胎,而那哭聲正是從那已經漸漸活過來的嬰兒口中傳出來的。
季雪庭垂眸望著那木胎,沒有絲毫猶豫抑或是心軟,劍光一閃,那好不容易得了活氣的娃娃瞬間化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攤。
哭聲戛然而止。
隨著娃娃的徹底死去,一陣混雜著腥臭與濃烈線香味道的風倏然刮過林間。
季雪庭持劍戒備,待到風聲漸漸消失,再看麵前——出現在他麵前的,就是一條最普通不過的林間小道。
而若有所覺,猛然回頭看向自己身後,季雪庭便發現之前詭異莫測的村莊,正在他身後幾步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