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中,黑氣流轉不休,人影幢幢,一步一步,儘數朝著季雪庭聚集而來。
察覺到男人們的氣息,季雪庭瞳孔微縮,目光慢慢轉向自己身側。
那些人影無一不癡戀地凝望著他。
有的人看上去就跟天衢本體一模一樣,隻是神色更恍惚些。
而之前被季雪庭從山魈洞穴裡救出來的少年神色淒然,喜怒哀樂皆形於色,如今正像是小犬一般擠擠挨挨地貼在他的身側,用臉頰不斷的摩擦著他的手臂與背脊。
當然,還有“晏慈”,男人依舊如同三千年前世家大族的公子一般,神色溫潤,眼神卻很暗沉。
淩蒼劍被他握在掌中,掙紮了一下。“晏慈”垂眸看向手中靈劍,以指抵唇輕輕“噓”了一聲,就看見那淩蒼劍驟然一滯,再不敢動彈。
除了這些人影之外,還有猙獰漆黑的巨大蛇影簌簌而動,冰冷的鱗片繞過腳踝,貪婪地慢慢縮緊。格外可怖的外形讓它看上去更像是妖魔,而非仙人之軀。
然而無論是何麵目,有一點倒是肯定的——這些人實際上都是天衢的分神所化,換言之,他們便是天衢仙君的一部分。
不過之前天衢仙君本體尚能將其牢牢鎮壓在體內,如今他們卻不受控製外顯於世。
狹小的洞穴裡一時之間人滿為患。
而季雪庭隻是一瞥便察覺到如今自己境況堪憂,不由自主有些汗毛豎立。
其實季雪庭倒也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
多年前他曾經誤闖過遊仙宮,那些以采集修者元陰元陽為生的淫·妖們也會像如今這般幻化出無數曼妙身姿擁人享樂。隻不過那時季雪庭可以心如古井,凝神靜氣揮劍將那些妖魔儘數斬殺,可如今他卻因為與天衢心神相連,受其情緒感染,周身綿軟無力,漸漸動彈不得。
【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
【阿雪,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從未想過控製你的神誌,叫你做我的傀儡。】
【我隻是希望你能夠不要再生我的氣。】
【那個時候,我已經糊塗了,我以為隻要你忘記我做的那些事情,我們就可以回到原來那樣……】
【原諒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阿雪,不要不理我,不要不恨我也不愛我,你這樣對我,我好痛苦。】
…………
諸多分神化身湊近過來不斷親吻撫摸著季雪庭。
有的人在細細訴說著自己心中情愫,有的人在泣血著懇求與季雪庭複合。
季雪庭垂眸定心,努力運轉著無情功法,好叫自己不要繼續為天衢的情潮所擾,可即便是他不言不語不曾動彈,洞中的氣氛依舊不受控地染上了些許不應當的旖旎與曖昧。
陰冷潮濕的空氣開始升溫,變得黏稠,甘美而邪惡的濕潤水聲與喃喃細語交疊響起。
眼看著場麵幾乎有些不可收拾,季雪庭忽地發出一聲悶哼。
“天衢,彆——”
那隻是季雪庭下意識的一聲呼喚,眼看著身側諸多人影眼中的瘋狂,季雪庭也沒有指望真的能喝止對方。
可就在這時,季雪庭忽然感覺到神魂之內,玉皇鐘忽地一聲震鳴。
“哢嚓——”
金石迸裂之聲響起,一道黑光驟然炸開,然後猛地襲向季雪庭的方向。
季雪庭下意識地閉眼,隨後便感覺到自己身上忽然一輕。
再睜眼時,就看到之前層層疊疊覆在他身上的諸多分神化身在一瞬之間就被黑光切碎,如今儘數倒地,化為滿地殘肢碎肉。
空氣中泛起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伴隨著另外一個男人宛若野獸般沉重的喘息襲來。
仿佛有蛇正沿著背脊緩緩爬下,季雪庭抬頭望向自己前方,正好看見原本被玉皇鐘束縛在山壁之上的白發仙君輕描淡寫般地以指尖彈開了腕間鎖鏈的碎塊。
然後他落在地上,長發披散,神色恍惚地望向了季雪庭。
“天衢仙君……”
季雪庭含混地喊了他一聲。
與天衢同行如此之久,早已見識過他諸多瘋態,可從未有哪一次會像是今天這般,叫季雪庭背脊發涼,心生忌憚。
季雪庭不由自主想要往後退去,可他腳跟都尚未提起,就見麵前暗影一閃,自己已經落到了天衢冰冷的懷裡。
淩蒼劍嗡鳴一聲,亟欲出鞘,然而劍身不過出鞘寸餘便卡在了那處。
天衢指尖顫抖,卻依舊一絲不苟地將季雪庭散落濕透的衣衫撿回來,再替他一層一層慢慢穿好。
“彆怕,”他輕聲對著季雪庭道,“我不會再那樣對你了,你彆怕,那些東西我都幫你殺了。”
季雪庭沉默不語。
天衢係好最後一條絲帶,勉力朝著季雪庭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我方才隻是被你嚇到了。”他撫住自己的腹部,肩頭微微顫抖,“是我的錯,心神一亂就叫他們跑出來了,你看,他們現在都死了,不會再煩你了。阿雪,你彆生我氣啊……”
一行眼淚混雜在天衢微弱的囈語中流下。
季雪庭不由自主地對上天衢的雙眸,然後心頭倏然湧起一陣隱痛。
不知怎的,他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當初幽嶺之中無目鬼以“洞見”之法叫他看到的那段往事。
被挖了雙眸的孩童。
破廟之中滿地的猩紅鮮血。
…………
三千年前,皇城之中也曾有個懵懵懂懂,初識情愛的小皇子,不止一次地伏在晏慈胸口,以舌尖輕輕描摹著那個俊美男人的眼角,在心中暗自惋惜——為什麼明明有著這麼美的一雙眼睛,偏偏眸光無神,目不能視呢?
而當時的自己壓根就不知道,晏慈目盲、喪母都因為自己。
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過後,季雪庭依舊與天衢親密相擁,四目相對,卻已是時過境遷,當年人早已不是眼前人。
“閉嘴!”季雪庭忍無可忍開口怒道,“那些分神化身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這樣將他們粗暴儘除,現在分明已是虛弱至極痛苦難當,還在這裡嘰嘰歪歪說那些廢話乾什麼?!”
說罷一把將天衢推翻在地。後者還待再掙紮,季雪庭不耐煩地乾脆跨坐騎上,以掌抵胸,渡了一道靈力過去。
“唔……”
季雪庭隨後不由輕顫一下,發出了一聲細細悶哼。
說來也怪,這渡讓靈力本是一件耗損自身的事情,可這一道靈力一入天衢體內,竟與其產生了共鳴,不多時又有一道靈力彙入季雪庭體內,將他與天衢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循環。
一呼一吸之間,靈光明滅,季雪庭靈台愈發澄澈,周身舒爽至極。
他作為靈物寄身,一直以來都無法汲取天地靈氣為自身所用,一直到此時此刻,才恍然察覺到修煉之妙。
而細究之下,季雪庭有些詫異地發覺,自己之所以可以與天衢這般靈力巡轉自成循環,竟然是因為天衢體內有某物正在與季雪庭自身隱隱呼應。
是那個“孩子”。
季雪庭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便如天衢所言,這般靈氣運轉之下他也清楚地感覺到,天衢藏於體內的那枚骨珠與血肉所化之物,確實沒有絲毫邪氣。
它更像是季雪庭用於棲身的靈物,但比起那死物來,這個“孩子”又多了幾絲難以解釋的血肉之氣。
季雪庭行走世間多年,自認也算是見多識廣,但像天衢腹中孕育之物,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待到天衢情況穩定一些後,恐怕得想辦法捎個信給自家師父,看看能不能探出真相來……
這廂季雪庭還在思忖天衢之事,頗為苦惱,那廂天衢早已忘卻今夕何年,整個人魂遊於外,宛若不在世間。
早在季雪庭那般罵他,想要打他之時,他就已經被狂喜衝暈了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