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早在瀛山時便已經有過一次經驗。
這一次,當季雪庭再次被莫名其妙地拽入他人往事之中時,不過須臾便自行掙脫,清醒了過來。而他醒過來時,人已經在天衢的懷裡了。
白發仙君顯得有些驚慌失措,蛇尾都顯現出來,將季雪庭牢牢纏住。
魯仁瞪著天衢仙君毫不掩飾的猙獰蛇尾,又看著被蛇尾纏在其中,以至於顯得有些瘦弱的某位仙君,神情微妙。
他站在遠處,正苦口婆心勸著天衢冷靜一些,本人卻並不敢上前。
“阿雪,你怎麼樣?”
一直到季雪庭睜開眼睛看了天衢好久,後者才終於慢慢退去眼中蛇瞳之形。
當然,也隻是乍然看上去正常了,白發仙君表情僵硬,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可胳膊卻還是緊緊地纏著季雪庭,仿佛隻要他一鬆手季雪庭就要消失一般。
“我沒事,隻是窺見了一些無聊的往事而已。”
季雪庭歎了一口氣,掙開天衢的懷抱站了起來。
“青木之精的木芯便是它的一部分真身,裡頭倒是積攢了不少陳年舊事,拿起來燙手得很。”
季雪庭衝著天衢草草解釋道。
轉過頭,他望向魯仁,隻作平常狀,將手中木簪模樣的木芯遞給了對方。
“魯仙君,你可感覺到了什麼?”
魯仁用掌心托著那根木簪,身體一下子僵硬了,過了半晌才慘白著一張臉望著季雪庭,乾巴巴地回答道:“我,我該有什麼感覺嗎?”
好吧,看他模樣,顯然是什麼感覺都沒有。
“無事,大概是因為我乃靈物寄身,方才與這木芯有所感應,窺見了一些事情。魯仙君乃是仙人之軀,不會被木芯上經年累月附著的情緒、往事所擾,倒也是一件好事。”
季雪庭淡淡說道,心中卻暗自將自身三番五次與外物共鳴同調之事記下,打算稍後再細細探查其中是否有什麼蹊蹺。
又因為天衢神魂不穩的問題,季雪庭便沒讓天衢也試試木芯的威力。他將無目鬼的木芯收好,之後另外找了個穩妥點的地方布下層層結界,然後才將吳青放了出來。
當然,在方才的共鳴中以青木之身經曆了無數歲月之後,如今季雪庭再看到麵前俊秀的少年鬼影,心情倒是與之前大不一樣了。
“小青公子,你看,這可是你說的無目鬼的木芯魂楔?”
季雪庭攤開手,將掌心飄浮的木簪展現在吳青麵前。
吳青呆呆地看著那做工拙劣外貌醜陋的木簪,良久之後,才點了點頭。
“應該……是的吧。”
他喃喃地說道。
季雪庭眯了眯眼:“說起來有件事情倒是有趣,小青公子,方才我手握這枚魂楔之時竟然與它產生了共鳴,以至於看到了不少關於我那位舊友與青木精的舊事。”
吳青呆滯了一下,迷惑地抬眼望向季雪庭:“什麼?”
季雪庭道:“我看到了你們兩人的過往。你並不叫吳青,而是叫作君道一。”頓了頓,他才繼續道,“也就是我那位舊友。”
雖然現在站在他麵前的鬼影吳青看上去不過是個年紀尚輕的少年,可季雪庭在那段往事中看得卻十分清楚,君道一長年累月都在被人追殺,經常需要變換自己的外形,其中他用得最多的一個外貌,正是如今吳青的模樣。
吳青聽到自己真名,眼睛微亮。
“君道一,這是我的真名。原來我真的不叫吳青,我叫君道一。”他喃喃自語了幾句,緊接著便有些急迫地追問起來,“你還看到了什麼?你看到了多少往事?關於我的事情,你還知道多少?”
一邊說著,他便已經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眼看著就要從季雪庭掌中將木簪拿走。
隻不過就在此時,季雪庭倏然收手,將木簪收了回去。
“我看到的那些往事其實並不多,說白了,無非就是一個男人坑蒙拐騙,將另外一個年幼無知、天真單純的倒黴孩子騙得團團轉的過往而已。”
吳青登時呆住,他皺了皺眉頭,目光慢慢從季雪庭的拳頭轉移到了季雪庭的臉上。
“坑蒙拐騙?你是在說無目鬼當初騙我的事情?”
季雪庭搖了搖頭。
明明是他親口承認了吳青就是君道一,可如今舊友重逢,季雪庭望向吳青的眼神依舊是冷淡且戒備的。
“有的時候,鬼怪可比人要單純多了。”他對吳青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方才所言並非玩笑,若他在木芯中窺見的過往是真,那個坑蒙拐騙無惡不作的家夥,其實就是君道一本人,至於他說的年幼無知、天真單純的對象,反而是那位被所有人認為是至陰至邪的邪物青木。
雖說如今的無目鬼行事詭譎,可在久遠的過去,那位剛剛擁有神智的青木木精,其實壓根就不是什麼大奸大惡邪惡至極的怪物——說它幸運也好,不幸也罷,它誕生的地方確實太過於巧妙,那一處大煞之地剛好便位於幽嶺的最深處。那裡氣候特殊,瘴氣極重,倒像是個不應該有的罩子一般,將所有人類都攔在了外麵。
這也就是說,自誕生以來,青木精所吞噬的就隻有終年不斷的煞,鬼,還有妖魔。
陰差陽錯,本應該是極惡之物的它,自始至終都沒有沾惹人魂。
沒有沾惹人魂,便意味著它的存在雖然是至陰至邪的,可本質卻不沾因果罪債冤孽,其質極潔。
這一點甚至連許多生於靈山秀水之間的仙道靈物都做不到。
若是當初到了樹下的人並非是君道一,而是個厚道點的修道者,那麼他大概會顧念到青木木精這萬年難得一遇的機緣造化,將那處大煞之地徹徹底底封住,好叫青木木精繼續受天地滋養緩慢修行。
這樣一來,地久天長的,指不定青木精便能以極邪極煞的清淨魂體修煉成一方妖仙,徹底擺脫自身出身,脫離惡道,化身自在仙靈。
可偏偏它遇到的是君道一。
亦正亦邪,行事隻隨自己心意的君道一。
於是君道一直接將這個懵懵懂懂的清淨精魂帶出了幽嶺,就那麼漫不經心地領著一無所知的青木木精,一頭紮進了混沌繁雜的因果紅塵之中。
對於這般白紙一張的初生精魂來說,最開始的君道一是多麼溫柔可親、無法抗拒的存在啊。
【一枝青木綴新花……青木啊青木,世人都道你是邪物,我卻覺得,你的模樣其實生得很不錯。】
紅衣男人撫著它的花瓣,喃喃低語,宛若情人之間的耳鬢廝磨。
【什麼?你要名字?就叫青木不好嗎?這就是你的本體,叫起來也簡單明了。若是我給你取名,我們兩個可就結下了因果羈絆,到時候萬一我們兩個反目成仇,這點羈絆可就難辦啦。】
【唉,你這木頭怎麼這麼煩人?算了算了,若是你一定要個名字的話,就叫君慕青好了,這樣你總滿意了吧。】
當時在青木胸膛裡不斷翻湧的狂喜與歡欣,季雪庭甚至到現在還若有所感。然而脫離了共鳴,以旁人目光再看那段回憶,卻看得格外清楚。
在君道一溫柔到仿佛寵溺一般的笑容之中,有那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與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