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在天道無聲的催促之下,殺人證道,以求無情道正果似乎已是定局。
季雪庭恍惚了一瞬,隨即便感覺到自己掌心一熱。他低下頭,正好看見淩蒼劍出鞘。
跟往常比起來,淩蒼劍似乎也變得有些不同尋常,雪亮的劍身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冰冷,更加鋒利。
季雪庭眉眼低垂,神色莫測。
“季仙君,此世眾生萬物,隻在你一念之間。”
天道在他麵前,平靜地說道。
“是嗎……”
季雪庭喃喃道,然後他不由自主地轉過頭,望向了身側之人。
天衢也正在看著他。
其實按照一般套路,此時此刻場景應當頗為悲涼,然而作為另一位主角,天衢的反應卻遠超常理。
聽見天道口口聲聲要求季雪庭除去一人情障,殺人證道,白發的仙君臉上卻浮現出了近乎扭曲的狂喜神色。
他怔怔地凝望著季雪庭,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已經漂浮到半空,直指自己的劍尖。
他更像是完全沒有聽懂,所謂的殺人證道究竟代表著什麼——不,正確的說,他懂了,可是他在乎的完全不是自己激將成為無情道下正果的下場,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他嘴唇翕合,眼睛亮得驚人。
“是嗎?天道在此,所言定然不虛。阿雪,這是真的吧?阿雪,你心中還有我,你對我是有情的……你已經接近無情道圓滿了,可偏偏,你還是對我有情的。”
天衢一邊說,一邊微笑著,一步一步朝著季雪庭靠近。
“我是你的情障,我竟然還有資格……還可以成為你的情障!”
狂喜到了極處,兩行熱淚竟沿著天衢眼角徐徐落下。
“真是太好了。阿雪,這真是,太好了。”
“天衢……”
季雪庭皺了皺眉,天衢這般狂喜,在此情此景之下看著竟然有些滑稽和好笑。但一想到他究竟是為何變得如此瘋瘋癲癲,季雪庭慣來平靜的心田竟然泛起一陣漣漪,引發了一陣淡淡的隱痛。
“如此,我死而無憾。”
天衢輕聲對著季雪庭說道。
在那駭人的狂喜中,天衢嚴重沒有絲毫陰霾,他放下了所有防備,靜待季雪庭動手。而且季雪庭也有種感覺,自己若是在此時殺了他,把他當成自己大道上的絆腳石直接拔除,他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天衢的反應甚至已經超過了天道化身的預測,虛弱的天道化身微微愣怔,然後眉頭微皺地看著天衢與季雪庭。
他不由自主再一次推演了一遍兩人的過往,那些背叛,絕望,痛苦,愛情和仇恨,都是如此真實,可到了最後,天衢所求的,竟然隻是季雪庭對他殘留的一絲親愛,僅此而已。
“癡兒……冤孽啊……”
推演到了最後,天道化身也不由低聲歎了一聲:“竟然是如此?”
他轉向天衢,提點了一聲:“天衢仙君,你與季仙君這一生,乃是互為情障的孽緣。”說完他又看向季雪庭,“你們兩人若是繼續這般糾纏下去,這孽緣隻會糾纏愈深,最後兩人隻能魂飛魄散,身死魂消。如今恰逢世間大劫,季仙君,你若真能在此勘破情障求得大道,也總算可以與天衢仙君徹底緣消,彼此兩清,從此互不相欠。”
一邊說,天道一邊抬起手,將自己窮儘力量推演出來的種種隔空灌輸給了季雪庭與天衢兩人。
在這一瞬間,季雪庭忽然看見了自己之前從未見過的東西,他看到了自己與天衢之間那道“緣”。
正如天道所說,他與天衢之間的緣線通體漆黑,散發著極為不詳的黑氣,也正是這些“緣”將他與天衢死死纏住,不能動彈。
順著緣線朝著時光儘頭窺去,之間那兩條緣線早就已經你纏著我我纏著你,徹徹底底打了個死結,看著十分臃腫可怖。
原來這就是所謂“孽緣”。
季雪庭聽到自己心中有個聲音幽幽歎道。
也許他就應該按照天道所說,在這裡直接殺死天衢。
這樣一來,兩人緣斷,而世界也可以得到拯救——像是季雪庭這樣的靈偶之身,做這種得失取舍的事情總是很容易。
為了救世,殺了天衢也應該是手到擒來的事情。畢竟季雪庭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真的對天衢還殘留著什麼情愛。
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把一切來龍去脈都想得清清楚楚,淩蒼劍卻忽然變得很重很重,重到季雪庭根本無力舉起。
他隻能呆呆地看著天衢,神情愣怔。
“阿雪,你殺了我吧。”
反倒是天衢看著季雪庭,殷切地說道。
“不要為難。”他又補充道。
“你知道的,你如今對我還有一絲親愛,我真的很高興。”
可季雪庭還是不曾動手。
天道化身見到此情此景,隻能歎息一聲。
“季仙君,你不如好生看看……”
老人的雙手驟然化作一團霧氣,琉璃鏡天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四麵八方傳來了無數細微聲響,而季雪庭一個恍惚,竟然看到了天道推演出來的,他殺了天衢之後自己會經曆的那些事情——
季雪庭看到了天衢身死,而他在琉璃鏡天中直接證道時的情景。
他看到了自己在無情道圓滿中,一步一步踏入了真正的琉璃今天之中。時間之河在這裡縱橫交錯,隻要他溯流而上,便可以抵達一切自己想要抵達的時間。
他看到自己背著淩蒼劍,踩進了時間之河中,順著漆黑的緣線一步一步走到了很久之前。
在他踏過的地方,“季雪庭”與天衢之間原本糾纏在一起打了死結的線團,開始漸漸散開。
季雪庭看見不久之前,他化身為一名無名仙官自下界飛升而來。
他飛升的那一日,遙遙看著天衢仙君架雲駛過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