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西林握著聽筒, 腦中電光火石一般“嗞嗞”響,再下個瞬間,各種碎片開始拚接, 下意識或是故意, 她“嗯”了一聲。
“哦,明小姐, 打擾一下,上次我同事跟你說的民意調查, 請提醒青卿女士或其家人下載提交, 這對於我們這一片區的各方各麵都很重要,如果不熟悉如何下載調查表,我們街道辦有打印件提供……”
“請問是哪方麵的調查問卷?我一下想不起來了, 不好意思。”
“關於設立地鐵口的。”
“哦……我知道了。”
陳西林與對方客氣兩句,掛了電話,欠身坐在圓桌上想這事情。
阿姨“踢踏踢踏”走下樓來, “陳小姐, 今天晚餐在家吃嗎?”
陳西林抬頭,“阿姨, 上次明小姐來的時候, 是不是接了街道辦一個電話?”
“哦……”阿姨努力回想, “對,就是剛才找您的那個單位,他們每次打來都找什麼……qing。”
陳西林抓起垂到臉側的頭發攏到腦後,心亂如麻, 想了想,“明小姐那天說什麼了沒有?”
阿姨又仔細想,“哦,她要這幾個月水電單,我想她是您朋友,幫您辦事,就跟她說在抽屜裡,她去看了……單子……沒什麼問題吧?”
陳西林站起身,“水電單?在哪裡?”
“您臥室抽屜裡。”
陳西林往二樓走,走進臥室,打開抽屜,那裡躺著一摞紙,拿起來一張張翻看,每張單據上都寫著“戶主:青卿”。
她倒吸一口涼氣,手腕垂下,一遝紙散落在桌上。這事怎麼解釋,怎麼解釋自己還住在青卿的房子裡,她應該是為這個而走吧,她想。
再一低頭,那遝散開的紙裡,最後幾張卻不是單據,抓起一看,是她畫的鉛素。前麵很多張都是許久前畫的,是青卿,再往後,有兩張近期的……
她看著那兩張畫兒,腦中同時回想著……那是二月份來海城的那一趟,夜晚失眠時隨手畫的,那時的自己有點迷茫,那個叫明逾的女人有些吸引她,去跟她接觸,驚奇地發現她的神態,她某些舉手投足的樣子,竟有些像卿……
這發現又讓她往後退,她想弄明白,那種吸引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趟來海城她沒有帶“挖坑”,就隨手拿了紙畫在上麵……
再看一旁自己寫的字……
sxxt!陳西林忍不住罵出了國罵,這還怎麼說得清?這還讓她怎麼去說?
肇事的紙張被她重重扔在桌上,不過是撒氣,氣的是自己。走到露台上,心裡七分亂三分痛。
腦中全是明逾的一張臉,或癡嗔或認真。所以她看到了這些,她該有多痛?陳西林的心揪了起來,狠狠地吸手裡的煙,熨帖心肺,再長長呼出,混進海城六月濕燥的空氣中。
阿姨在玻璃門內瞥著她,不敢再上前,定是自己做錯了,她想,大概不該讓外人看那繳費單。這是阿姨能想出的最大的麻煩。
陳西林眼角流出淚來,卻還倔強地看街角的風景,倔強地抽煙,街角有一顆枝繁葉茂的梧桐,陳西林眼中卻是泳池那頭明逾落落大方無遮無掩的身體,美好的身體,脫下的是戒,奉上的是心,沒有戒心,那是明逾開啟的儀式。她不懂嗎?她懂。
煙裡的什麼物質醉了她的心神,舌尖的熱情,指上的溫度,她不想要那身體嗎?她想,卻更想再鄭重些,再心無旁騖些。
該怎樣解釋這一切?所有自以為的“不必”——不必說,不必提,如今大概都成了明逾心上的一道傷口。她不是不能知道,隻是不必知道,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不必”,都安安靜靜地躺在塵封的角落裡,唯獨這一個,上蒼偏要用這樣的方式把它撕開,丟在明逾麵前。
好難,卿,好難,那十幾年的前塵舊事,如果可以,我願它們與你一道離開,不再與人提起。可我的生命裡出現了另一個人,她被我的往事所傷,需要將所有說給她聽,才能解她心鎖,卿,說還是不說?
眼淚掉下來,煙頭狠狠地燒亮了,燒出一截枯死的灰燼。
卿,對不起,我要去告訴她了,你會懂我的吧?你會的。
她摸到耳垂,原先的耳釘早被明逾送的那一對代替,再沒換過。
明逾一早從酒店房間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說是青暉的妻子,她的嫂子。
女人說晚上一直打不通她的手機,明逾說沒電關機了,女人說沒關係,約她出來吃個便飯。
明逾大概能想象出哥嫂間的一場戲碼:嫂子說好容易她主動來求和了,也去爸墓前道歉了,怎麼不接到家裡來,冰釋前嫌?哥哥說今天在墓園氣到他了,還不知來找他是做什麼的,要叫她吃飯你自己叫。嫂子折個中,約到外麵吃這頓飯,可進可退。
明逾覺得自己猜了個七七八八,便謝過電話裡的女人,敲定了晚餐。
陳西林一直到登上飛機,都打不通明逾的手機。海城到洛杉磯這條航線,她很久沒飛過了。
中午在露台上,她想明逾去洛杉磯一定是去找卿,可怎麼找?
如果我是明逾,她想……既然她知道了青卿的全名,未必在互聯網上搜不到她。
晚餐定在全城最好的中餐館vip包房裡,大概覺得西餐的吃法太過冷淡,往中餐館的圓桌上一坐,先有了兩分情。
哥嫂將女兒帶來了,說兒子在東部讀書,這次趕不回來,下次再聚。女孩子十六、七歲了,當年老色鬼拿出的那張照片上,她還是個嬰孩模樣。
不知不覺被光陰拋出這麼遠,明逾不由感慨,當年的自己竟也比她大不了兩歲。
“這是angie,安吉,這是姑姑。”嫂子給兩人介紹,她講話完全沒有北方口音。
乍乍得了這稱謂,明逾臉上有點掛不住,畢竟自己從未開口叫過哥嫂,一時竟有些緊張,不知是該伸手去握還是怎樣,對方卻無所謂得很。
“hi auntie~”她沒有拿中文叫姑姑,大概也是有些尷尬,臉上卻平靜得很,這麼叫完一聲便垂著眼睫看麵前的菜單。
“hi…”明逾也這麼糊弄過去,心裡卻有些揪著,她和當年的自己倒有幾分像。
“安吉是竹升,規矩差了些,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嫂子笑著,“竹升”兩個字她用粵語說,意指在國外出生長大的中國人。
“沒有,是我這個做長輩的壞了規矩,連見麵禮都沒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