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銘來到玉衡的時候,雲端正在擦拭無憂。
“我從望月師叔那聽說了,這次天外天論道會雲端師妹也會和我們一起去?”
楚銘立在幾步之外,客客氣氣地向她打招呼。雲端略一頷首,道:“可是有什麼不便之處嗎?”
“哪裡。”楚銘擺了擺手,“雖然青嶼的參與者門帖已經給天外天送過去了,但雲端師妹到底不同,就算臨時決定要去也絕不會有修士覺得不服。”
在青嶼裡,這位楚銘師兄算是能與她說上幾句話的人。縱然稱不上最為親厚,但出於某層眼下不可言說的關係,雲端自知他這些年都在關心自己,故而也願意與他多說些。她暫時放下擦拭劍身的軟布,開口解釋道:“本來近些日子有行程安排就沒打算去,但如今行程有變,時間空了出來,師父就打算讓我去走一遭。”
她沒說原本的安排是什麼,楚銘卻很快反應過來,道:“是之前說過的要遣你去查查碧落黃泉的事?”
雲端點頭應道:“是。碧落黃泉前些日子收藥收的凶,確實引人注目。但最新返回的消息說是突然停了收藥,妖主似乎也出了門行蹤不明。我想了想,覺得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麼理由還一定要去趁妖主不在的時候查個清楚。”
畢竟隻是收藥,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縱然雲端對妖並無好感,但也並不會全盤否定。她說著重新將注意力放到無憂上,拭去劍身水痕後輕巧地挽個劍花歸劍入鞘,向楚銘有禮地一低頭:“論道會一事,還要煩勞楚銘師兄了。”
“客氣什麼,隻不過是明天走的時候多喊上你一個人而已。”負責論道會帶隊的楚銘渾不在意,話題一轉道,“雲端師妹怎麼自己給無憂做護理?是不放心交給靈器修養的工者嗎?”
下意識搭上腰間無憂的劍柄,雲端搖了搖頭,道:“無憂前些日子生了劍靈,不許旁人碰。”
“啊。”楚銘恍然,眼神在無憂上轉了好幾圈,似想說些什麼又堪堪梗回去,最終隻含糊地輕聲喃喃道,“……倒是很像。”
雲端沒作聲。她其實知道楚銘在想些什麼,隻是楚銘覺得她忘了,她又隻能做出忘了的樣子,故而無法點破也無法開口,隻能安靜垂下眼簾,掩去眼底洶湧的複雜神色,搭在劍柄上的手稍稍用力握住。
算起來,她懷著無法向任何人提起的心事也快要將近十年了。
這麼久過去,她能捉住的和那個人相關的事物,也還是隻有這一柄無憂而已。
雲端其實沒想過論道會這趟行程能發生什麼。
事到如今,尋覓的行為其實更像是如影隨形的習慣,雲端在決定臨時參加論道會的時候想過剛好能再找裴琛幫忙去鬼界看看,但要真說她抱著多麼大的希望也並沒有。
畢竟時日過去這麼久,好像找不到她才是常態,縱然雲端再怎麼不願意去想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內心深處或許已經有個地方坍塌下去,像個冒著寒氣的無底洞窟。
所以在找了那麼久的人突然出現在雲端麵前時,雲端陷入難以言喻的自我厭惡。
——為什麼她會沒發現呢?
夜色沉沉,不遠處那個見了她下意識轉身就跑的人正似有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她方才那兩句嗬斥的功效還是心裡有鬼而難以邁開步子。
隨手驅使著追擊過去的無憂卻沒有在被那人碰到劍柄時表現出任何異常,隻是溫順地順著她推卻的力氣在空中打著旋落下,隨後直直插入那人身前的地麵裡,劍身因方才的動作而微微震顫著,像是雲端遲了半刻才猛地翻湧起驚濤駭浪的心。
不是熟悉的麵容,身形也比印象中略有不同,但是、但是——
為什麼她會沒發現呢?
呼吸在一瞬間變得困難,險些在這麼近的距離與她擦肩而過的雲端難以自已地顫抖起來。恐慌、欣喜、自責和思念通通混在一起湧上來,攪得她腦中一片空白,過分龐大的感情像是暫時奪去了她開口說話的能力,雲端隻能定定看著眼前的背影,卻半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不知道該不該說幸運,眼前的人比她反應過來的要更快。
雲端看到那人緩緩轉動腳跟,如同穿過將近十年的無望時間般投來熟悉又陌生的一眼。
那人勾起生硬的笑容,疏離又客氣地說,方才是我嚇了一跳。不知是雲中君,失禮了。
心底的洞吹來前所未有的凜冽寒風,現實中的時間或許很短,雲端卻恍惚中覺得這一瞬像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如同墜入冰窟一般的刺骨寒涼過去,隨即而來的是漸漸湧上來的麻木痛意。
雲端在這時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沒有發現,眼前的人為什麼會這般表現,又是為什麼她這麼多年都沒辦法找到她。
說穿了也很簡單,隻是商粲不想被她找到罷了。
雲端那天晚上沒走。她不想離得太遠,又怕被商粲察覺端倪,最終隻在能遠遠看到商粲房門的地方站了一夜。
更深露重,雲端事後回想起來已經想不起自己那時在想些什麼,隻記得那晚的夜色格外寒涼,不似初春。
她知道商粲此番表現是不打算與她相認的意思,雲端垂眸看著找楚銘借來的論道會人員名錄,目光縹緲地在“宮商”兩個字上繞了又繞,久久沒有移開。
為什麼換了名字,難道是同樣失了記憶嗎,還是說因為打聽到了師父讓自己忘了她的事才會這樣子,排在後一位的這個“徵羽”是誰。
兩個並列的名字透出的意味顯得格外親密,雲端莫名覺得有些刺眼。
她很快就見到了所謂的徵羽,與商粲站在一起,是個格外明豔動人的女子,不需要她多麼用心觀察就能看出二人之間的熟稔。而雲端沉默立在一旁,她沒敢多和商粲說什麼話,害怕一張口就忍不住將那些梗在喉間的話語傾吐而出。雲端幾乎快要被心底翻湧起的陌生情感壓的喘不過氣,又隻敢用一點點餘光去追商粲的衣角,幾乎片刻都不敢讓她脫出視野。
快要十年了,這麼久了。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商粲是不是已經把她拋在腦後了呢。
雲端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悲觀的人。
所幸這想法沒有應驗。
她很快再次在夜裡捉到偷溜出來的商粲,沒有什麼巧合的因素在,隻是因為她一直關注著這人,終於忍不住挑了個合適的時機出現罷了。她覺得自己做的不錯,得到了一個和商粲同行的機會,她看著商粲強自禦那柄凡鐵禦的歪歪扭扭,心裡翻來覆去換了幾十種說法找了上百個理由,卻到最後都沒能把“我來載你吧”這句話說出口。
她多少心底是有些委屈的不甘心的,緣由在眼前時就更忍不住。雲端在發出試探的時候緊張到屏住了呼吸,在得到回應時又覺得無措。
對她那些語焉不詳的含混話語,商粲神色如常地說:“忘了就忘了,也沒什麼。”
她說這話時沒有看向她。
啊。雲端怔怔看著商粲。這個人什麼都記得,原來隻是不想要被她想起來啊。
沒關係,也沒關係。
大不了就是再靠近一次罷了,雲端對自己說。
雲中君喜歡上一個人,也不算是多不合情理的事情。誰不喜歡太陽呢。
她是這麼想的,於是也就這麼做。直至後來雲端看到商粲在論道會擂台上使出了赫赫有名的天火她也不覺得有什麼,雲端隻是忍不住懊惱起來,如果自己能更早想到去碧落黃泉尋商粲的話就好了。
她的阿粲是藏拙的粲者,為保護她而召出的天火一擊之下就將把在場眾多修士困住的妖群傷了大半,離開時向她投來的目光平靜而決然。
雲端那時太急了,她自知追上去之後表現的不算好,也知道自己尋的借口漏洞百出,多半是成不了的。但當她真的看到商粲遠遠離開的時候還是覺得心空。她又不能再繼續追上去,楚銘還在旁邊,她知道這樣做會給商粲添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