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寶珠第一次見到小姨蘇明美,是她六歲那年的春節。
當時蘇明美穿了一件修身的淺色旗袍,留著時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她一側的黑發隨意地挽在耳後,露出一隻瑩潤的珍珠耳釘,另一側的黑發搭在胸前,將領口處的珍珠項鏈掩去了一半。她坐在巨幅畫報前,手上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輕薄的煙霧嫋嫋地從她做得精致無比的指尖升起。
她和春節裡的熱鬨格格不入,卻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鄭寶珠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她,完全忘記外婆是叫她過來喊小姨吃飯的。
察覺到鄭寶珠的目光,蘇明美偏過頭來,看向站在門口小小的身影,揚唇一笑。
那笑容跟她身後貼著的海報完美契合。
那是蘇明美自己的海報,年僅六歲的鄭寶珠已經聽無數大人說過,她的小姨蘇明美,是最當紅的女明星。
大街上隨處可見她的電影海報,電視上也重複播著她的珠寶廣告,她的狂熱粉絲連起來可以繞地球兩圈。
可這樣的蘇明美,在她二十五歲那年自殺了。
鄭寶珠萬萬沒想到,她第一次見到蘇明美那天,也成了跟她的訣彆。
那年的春天格外明媚,蘇明美主演的電影《春日不再》在春天上映。電影講述了一個鬱鬱不得誌的畫家,在經曆了一係列波折和愛恨糾葛後,最終用名為“巴黎綠”的劇毒顏料自殺。她死後她的畫作卻身價大漲,尤其是她死前創作的最後一副作品《春日不再》,更是賣出了驚人天價。
這個畫家死在春天,蘇明美也死在了春天。
有人說她是出不了戲,也有人說她是情路不順,但不管外人怎麼說,蘇明美這三個字,從此成為了蘇家跟鄭家的禁忌。
連帶“女明星”這三個字,也成了最大的忌諱。
鄭寶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頂風作案,在作業本上寫下了“女明星”這三個字。
“寶珠,曲直,今天怎麼晚出來了十分鐘?”鄭寶珠的媽媽蘇明喜來接鄭寶珠放學,順便把鄭寶珠的同桌曲直也領回了家。曲直跟鄭寶珠住在同一個小區,他的父母都是搞科研的,有時候忙起來顧不上他,就會拜托熱心鄰居蘇明喜女士,代為照顧曲直。
曲直雖然是個男孩子,但人長得漂亮,頭腦還聰明,蘇明喜十分喜歡他。
曲直仰著腦袋回答蘇明喜的問題:“今天最後一節是作文課,張老師讓我們寫作文了,寫完了才能放學。”
“哦,這樣啊。”蘇明喜左手牽著鄭寶珠,右手牽著曲直,往自家的車停靠的位置走,“作文題目是什麼呀?”
曲直道:“《我的夢想》。”
蘇明喜好奇地問:“曲直寫的什麼?”
“科學家。”曲直說這話時背脊挺得筆直,看上去跟他在作業本上寫的字一樣工整,“我要成為像爸爸媽媽一樣的科學家,為祖國的發展做貢獻。”
另一側的鄭寶珠隱蔽地翻了個白眼,在心裡“嘁~”了一聲。
曲直可真會說漂亮話,一點都沒有彆的小朋友——尤其是她——天真可愛。
蘇明喜倒是十分受用,把曲直誇了一通後,又轉頭問鄭寶珠:“寶珠寫的什麼呀?”
“我……”
“鄭寶珠寫的女明星。”鄭寶珠剛張了張嘴,曲直就搶答道,“我看見了。”
鄭寶珠明顯感覺蘇明喜女士牽著自己的那隻手猛地一緊。
鄭寶珠手上一痛,還沒來得及擠出幾滴眼淚博同情,蘇明喜就橫眉豎眼地看向她:“鄭寶珠——!你還想當女明星了?”
鄭寶珠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抽.出自己的手,拔腿就跑。蘇明喜在後麵追,邊追邊罵:“想當女明星是不是,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我沒有,曲直他亂說的!”鄭寶珠在校門口抱頭鼠竄,路過的家長沒有一個對她伸出援手,反而笑嘻嘻地在旁邊看熱鬨。曲直也在旁邊看著,仿佛正義的使者:“我沒有亂說,蘇阿姨問問張老師就知道了。”
“好啊,還學會撒謊了!”蘇明喜把鄭寶珠逮住,劈頭蓋臉一頓罵,“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哈,給你慣的!還想去當女明星?你敢不敢跟你外公外婆說?”
“嗚哇——”鄭寶珠被吼得嚎啕大哭,邊哭還不忘去罵曲直,“狗曲直!我鄭寶珠和你不共戴天!”
大概是這句話喊得太過擲地有聲,鄭寶珠猛地從睡夢中驚醒了。
床頭櫃上的手機還在拚命震動,鄭寶珠伸手按掉鬨鐘,從床上坐了起來。
天啊,她竟然夢到了……曲直?
呸!真晦氣!
她隨手揉了兩下長發,踩著拖鞋拉開窗簾,略為刺眼的陽光頓時灑了進來。鄭寶珠站在落地窗前伸了個懶腰,一扭頭便看見了自己裱在牆上的一篇作文——
《我的夢想》。
這是她小學三年級時寫的作文,隻不過後來被她媽媽撕成了碎片兒。小小鄭寶珠心裡不服氣,用她頑強的毅力又給拚了起來,用透明膠布歪歪扭扭地粘好,一直保存到了現在。
“我的夢想。”鄭寶珠麵對著牆上裱著的作文,聲情並茂地朗讀了起來,“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像我小姨那樣漂亮的女明星。我要像她一樣留最洋氣的大波浪卷,戴最亮晶晶的耳環項鏈,做最漂亮的指甲。我還要像小姨一樣演電影,我要讓大家都來看我演的電影,商場還要把我的大海報掛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大家一看見就會說,哇,是鄭寶珠,她好漂亮哦!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小姨一樣亮晶晶的,全身上下都閃光!”
作文的下方,是老師用紅筆給她寫的評語。
“明星不止有表麵上的光鮮亮麗,也有拍戲時的艱難困苦。我們不能隻看見她們光鮮的一麵,還要懂得這個工作的辛苦和意義。希望寶珠以後在經曆挫折時,不輕言放棄,這樣總有一天能成為一個閃閃發光的女明星,加油!”
寫得很感人,打分卻誠實地給了她一個B-。
嗬。
她記得曲直這篇作文得了A+。
曲直從小成績就很好,高中畢業後順理成章去了國外深造,從此遠離了鄭寶珠的生活。自從曲直滾蛋以後,鄭寶珠便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始走向了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