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七年,國師於孤雲山收十一帝姬為關門弟子,滿朝來賀。
蘭景行沒有想到他會收一個女弟子,隻是見小帝姬烏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滿眼都是破碎的希望,他無法拒絕。
他俯身用自己雪白的袖子輕輕擦了擦她汙臟的小臉,這才發現她身上所穿的襦裙有處不起眼的補丁,像是用大人的衣裳改成小衣。
她很瘦,瘦骨伶仃,小臉隻有巴掌大,顯得那雙烏檀的杏眸越發大。像是無家可歸的小獸,跟他一樣。對於帝宮的那些事情,他也有所耳聞。
元成帝昏庸無道,驕奢淫逸,帝宮裡無名無分的小帝姬小皇子很多,很多小小你年紀就夭折。
他衝著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認為溫和的笑容:“長思殿下,可願意隨我學習一些四書五經?”
他沒有定師徒名分,隻是將這位小帝姬帶在身邊,至於能學到多少看她的天分。
小帝姬眼睛發亮,清脆地說道:“願意。”
她衝著他笑,眼睛亮亮的,像是星盤裡散落的星光。許是高興的有些暈了頭,她伸出染了墨汁的小手,輕輕地拽住了他的袖擺,留下了一個黑黑的小手印。
對方窘迫地縮回手,眼睛濕漉漉的:“先生,對不起。”
像是林間的小兔子,乖巧可愛,還愛撒嬌。
他唇角彎了彎,溫潤說道:“無妨,小殿下回去收拾一下行囊,今日就隨我上孤雲山吧。”
小帝姬抿了抿粉色的小唇,怯怯地說道:“長思沒有行囊,不用收拾。”
他不通人情世故,卻從那些皇子帝姬凶狠嫉妒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處境,當天就帶她回了孤雲山。
元成帝見他收了自己的女兒為弟子,十分的高興,賞賜了小帝姬不少的東西,還派了一個老嬤嬤上山來照顧她。
他不喜,小長思也十分的不喜,攆走了那老嬤嬤,兩人就這樣在孤雲山住了下來。
他鋪床她就抱著比她還高的枕頭,他做飯,她就吭哧吭哧地去撿柴火,他煮茶,她就在梨花樹下撿了一籃子的梨花。
他每天睜開眼睛,就見穿著粉嫩的小帝姬坐在他的木屋前,燦爛地笑道:“先生,早呀。”
他生性涼薄,五感不通,卻覺得孤雲山不再寒冷,師父說錯了,他縱然生了一顆玉石之心,卻也無法拒絕笑起來像太陽的小帝姬。
蘭景行覺得自己的那顆石頭之心慢慢被雕刻成了一張笑臉,他將自己所學傾囊相授,教她最深奧難學的推演術,教她讀書識字明理,四書五經,諸子百家以及帝王心術。
如此以後她在帝宮也有保命的手段。
小長思十分的刻骨好學,每天一坐就是四五個時辰,反倒是他怕她過分用功,原本就瘦的小身體扛不住,便每每規定她最多學習三個時辰,餘下的時間他便帶她上山去挖山間的野菜和藥材,下山去集市買新鮮的雞蛋、羊奶和肉。
每天早上給她煮一顆清水蛋,晚上讓她喝完羊奶再睡覺,更是費儘心思讓她多吃點肉,然而她每每吃了兩塊便吃不下了,睜著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他。
直到半年以後,她才漸漸能多吃幾塊肉,卻依舊十分的克製。
也是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她不是不愛吃肉,隻是怕習慣了這樣的膳食,無法再回到饑不果腹的日子。
那時他才驚覺,原來帝宮吃人,能讓人心生陰霾,終生都活在那種無形的恐懼中。
就這樣七年時間一晃而過,直到帝宮那邊派人來接十一帝姬回去,他才驚覺小殿下已經十二歲了,確實不適合繼續住在孤雲山。
那日宮裡來人,他坐在庭院內,看著青蔥如玉的小少女收拾了自己的書盒和箱籠,讓宮人拿下山,然後朝著他福了福身子,說道:“先生,長思下山啦~”
“嗯。”他彆過頭去,心頭沉甸甸的,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聽著她離開的腳步聲,回過頭去看,卻見她似是長高了,猶如春日裡抽芽的柳枝,長長的絲帶隨風飛揚,走的堅決,沒有回頭。
他心口悵然若失,一連數月都未開口說話,每天睜眼第一件事情就找找門口的小人兒,見庭院空空才想起來,她已經好幾年不再半夜爬起來坐在他的門口了。
半年後,他才慢慢適應一個人的生活,卻開始盼著初雪日,盼著年關,這樣便能名正言順地接她來孤雲山,考查她的課業,看看她有沒有遇到難關。
不過十一殿下很忙,一年裡隻來兩次孤雲山,每每中午來,傍晚便回,而且性情也變了很多,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拉著他的袖擺,甜甜地喊他先生,也不會纏著他下山遊玩。
她開始與他保持距離。
那時十一帝姬借著國師的名頭在外收攬人心,插手朝政,生活驕奢淫逸,各種傳聞一一飛上孤雲山。
他怒急攻心,覺得她本不該是這樣的人,也是從那時他才驚覺,半年未見她長高了許多,再一年未見,她眉眼都長開,成了帝宮裡最美最囂張的帝姬。
他知道她聰慧,卻不知道她隱藏了最鋒利的爪子,所以十年的悉心教導,她卻走上了一條爭權奪勢的路。
他第一次動怒,寫信讓她來一趟孤雲山,想聽她的解釋。但是她來了,什麼都沒說,隻笑吟吟地說道:“先生,我派人在道觀後麵移植了一片梨花林,先生陪我去看梨花海吧。”
他無比失望,他自問以天下為局,而不知自己成了她手中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