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鷗外見過她的丈夫和兒子,他本以為和她一樣溫柔可愛,誰知道卻是兩個冷漠的冰塊,眼睛裡都閃著陰森的寒光。
比起他們,他更喜歡和黑澤茗相處。黑澤茗喜歡到處浪,有事沒事就一個人深入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在星光下露營,然後挖回一棵仙人掌,種在他的窗邊。
她的生活灑滿詩意,繁花遍野,她一直是快樂的,森鷗外沒見過她有任何的煩惱,直到她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因為會有一個溫柔的小天使降臨人間。”
——假的,那根本不會是什麼溫柔的小天使。
森鷗外在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泛起無邊的冷意。甚至在黑澤茗踏上樓梯的時候,腦子裡閃過邪念,如果樓梯塌了就好了。
樓塌了,這個孩子就不會降生了。
他偷偷翻看了黑澤茗和她丈夫黑澤歌溪的郵件,原來他可愛的學姐,每天告訴他和黑傑克孩子一切都好的話,全都是編造的謊言。
真相是這個孩子患有嚴重的內臟逆位症,心跳也極其微弱,隻有普通胎兒的一半。一出生就會麵對死亡,即使最先進的醫療條件,也很難撐過三個月。
而黑澤茗不顧黑澤歌溪的勸阻,決意生下這個孩子,並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呼吸機和各種醫療器械。
森鷗外很難想象,他這個灑脫又恣意的學姐,怎麼會做出這種決定?這個孩子毫無出生的價值,難道僅僅是因為感情嗎?
——心裡想留下他,便留下他了。
——總是心裡想。
那到底有沒有考慮過那個孩子的感受呢?
沒有人會願意一出生就戴著呼吸機,在沒有希望和未來的夾縫裡苟延殘喘。
他對黑澤茗的真性情產生了極大的懷疑——感情和責任,究竟哪一個更重要?
他接到了父親病逝的消息,父親希望他去德國留學再加入軍隊,而他在上個月剛剛放棄了保送資格,他說他更喜歡留在日本寫。
性格好強的母親第一次在電話裡哭著對他說:“你這個自私的孩子,你隻考慮自己快活,你是家族的長男啊。”
他這才想起來,他是森家的長男,從小冠以天才之名,被家族寄予厚望。
是啊。
他把父母的期望、家族的責任,全部拋在了腦後。
他從絕對理性變得絕對感性,他過得太快樂了。
……
壓垮他的是最後一封郵件,黑澤茗和黑澤歌溪說,之所以結識他和黑傑克,是因為他們是整個醫學院最有價值的兩個學生,以後可以為組織效力。
為組織效力。
原來彆人在鼓勵他為自己而活的時候,已經算計到了他的未來。
也難怪要帶他們去實驗室。
巨大的謊言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站立不穩,隻能趴在桌子上。桌子也承受不了他的悲傷,被他壓著在地上刮出摩擦出悲鳴般的噪音。
整個世界仿佛被他一個人的絕望籠罩,無比淒涼。
偏偏罪魁禍首還溫柔地對他說:“林太郎,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買了你喜歡的黑森林蛋糕。”
他把所有的悲傷咽進肚子裡,微笑著抬起頭:“好呀,謝謝學姐。”
共度的時光在他的腦海裡,放電影般的一幕幕迅速閃過,最終定格在了麵前這個造型可愛的蛋糕盒上。
盒子上龍飛鳳舞寫著一行字:【給最親愛的小王子林太郎】。
*
他答應了黑澤歌溪的條件。
黑澤茗和黑澤歌溪在關於生不生下黑澤蓮一事上,幾乎是水火不容。最終黑澤茗不得不溜去彆的地方生產。
臨走時帶了他和黑傑克。
黑澤茗的異能力是任意門,可以在瞬間到達地球上的任何一處。
森鷗外本人也曾跟隨過任意門,去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很多美妙的景色。
這些景色讓他流連忘返,也使他玩物喪誌。
待產地點選擇了人魚島,離東京很近,實在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但黑澤茗的解釋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黑傑克步伐沉重,一言不發,森鷗外知道黑傑克和他的感受差不多。
輕鬆自在的隻有黑澤茗一個人。
——但也許隻是表麵上的輕鬆自在。
她拉著他們在人魚島上的長壽婆神社裡寫名冊,據說不僅可以祈求長壽也可以祈求姻緣。
“我求個長命百歲吧。”黑澤茗笑著對他們說,“你們兩個單身就求一下姻緣吧,我來幫你們搖簽。也不知道靈不靈。”
答案是不靈。
祈求長壽的人後來早早逝世。
祈求姻緣的兩個人單身到了中年。
神明或許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又或者是覺得他們不配。
直到黑澤蓮被剖出時,黑澤茗還是沒有想好他的名字。
“是個男孩子啊,哎呀,林太郎你是不是很失望。”她躺在病床上,虛弱地朝他笑笑。
“啊,我好心痛啊,我給他買了那麼多的裙子,這下子怎麼穿呢?”
他配合地表演著,當他從黑傑克手裡接過那一團洗乾淨的小生命時,甚至不覺得他是生命。
不會哭,呼吸微弱,五臟六腑裡長得像開玩笑。也不知道能活幾天,但活著的每一天都注定是煎熬。
為他戴上呼吸機的那一刻,森鷗外想起了他和黑澤歌溪的交易。
他處理掉這個孩子,黑澤歌溪給他提供出國留學的機會——這是他父親的遺願,也是他本該走的路。
“林太郎,你有沒有什麼好的名字?”黑澤茗問他。
他搖頭:“沒有。”
“黑澤愛麗絲怎麼樣?”黑澤茗笑著問。
“我覺得不太行。”森鷗外輕聲歎氣,“他是個男孩子誒,叫這種名字以後會生氣的。”
根本就不需要名字。
因為他不會讓這個孩子活下去。
*
森鷗外是在黑傑克為黑澤蓮動完手術沉沉睡去後,將黑澤蓮抱出去的。
他太瘦小了,抱在懷裡輕的像沒有重量,好像一捏就碎了。
甚至都不需要捂住他的嘴巴,因為他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這是個寧靜的海島,夜裡海邊沒有人。森鷗外抱著他,漫無目的的走著。
他還沒有想好怎麼處理掉這個孩子的方式。他想,或許根本不用想,也許抱著抱著,這孩子自己就死了。
他凝視著大海,這片大海在夜色下散發出一種靜謐的深藍。他是真的在欣賞這片深藍,腦袋處於完全放空狀態,很平靜地欣賞著。他往海中走去,四周有海鳥在飛,漸漸的,他仿佛已經聽不到海鳥的聲音了。
冰涼的海水浸沒了他的小腿,他的衣服濕噠噠的黏在身上。
“人的一生,到底在追求什麼呢?”他對懷裡的嬰兒輕聲說道。
“不如我們兩個就這麼走下去吧……”
走下去,他們就會很容易被大海吞沒,被這方靜謐的深藍吞沒,那會怎麼樣呢?
那樣也未嘗不好。
他被背叛的同時,也學會了背叛。他從前是個絕對理性的人,那樣或許不快樂,但生活的很平穩。後來他變成了個絕對感性的人,浮浮沉沉,未來的路自己也看不清,但他得到了些許摸不著邊的快樂。
現在呢?現在他又要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誒……”
在清醒與迷茫模糊的邊際裡,他忽然看到了一片光亮。
他的周圍亮了起來。
回過神時,他已經不在海裡了。他站在大片睡蓮的旁邊。
月光極美,而本該在白天才會開放的睡蓮,竟然在夜裡、在海中盛開了。
像一個奇跡。
而他會出現在這裡,也是一個奇跡。
他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孩子。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認真地看著他。
他有著銀色的頭發,也有著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如果是個女孩子,如果能順利長大,一定會是個美人。
他和他的視線對上了,這孩子也在看他。
“是你救了我嗎?”他努力揚了揚嘴角,“其實叔叔也沒有想過死,就是想嚇嚇你,結果真的把你嚇到蘇醒了麼?”
孩子還不會說話,他知道他無法回答他。他壓根沒指望得到任何回應,隻當這是一個巧合。
然而下一秒,那孩子揚起的小手在他的臉上摸了一下。
壓抑在他胸口的那麵牆轟然裂開,有光從縫隙中照進去,所有的悲傷和告慰都在那小小的手心裡了。
天空露出魚肚白,黑夜過後,天慢慢亮了。他抱著他往回走,腳步很輕,聲音很輕:“叫你蓮醬怎麼樣?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你爸爸媽媽不喜歡的話,我也會偷偷這麼叫你的。”
他打算和黑澤茗坦白,但黑澤茗隻用一句話便揭過了黑傑克的怒火。
“我們來拍張合照吧。”生產過後的黑澤茗十分開心,“終於卸貨了,我又可以穿以前的衣服了。”
很奇怪,他們三個經常玩在一起,但從未拍過合照。
森鷗外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的預感在未來的日子裡成了真,這成了他們唯一的合照,一張三份,每人一張。
他再也沒見過黑澤蓮,因為他被抱回了格陵蘭島靜養,而黑澤歌溪也並未介意他的違背承諾,依然幫助他去了德國留學。
再後來,他的情緒完完全全沉澱了下來,他能夠從感性中隨時抽身出來,化身為絕對的邏輯和理性,任何謊言在他麵前無處遁形,當年的事情也一目了然。
看上他和黑傑克的是黑澤茗背後龐大的組織,而黑澤茗不能違背組織的命令,卻也不想讓他們兩人身陷險境。
她假意讓自己看到了那些郵件,讓心灰意冷的自己答應黑澤歌溪的交易,卻又因為沒有信守交易內容,而被評價成忠誠度不夠,因此被那個組織放棄。
黑澤茗在黑澤蓮沒有出生之前,就已經找到了拯救他的方法,也考慮到了所有人的去留,連黑澤歌溪會在看到兒子之後變成兒子控的事也一並算到了。
她才是真正的算無遺策。至於她為什麼當初會找到自己和黑傑克,森鷗外看著他們唯一的合照,心想,大概是誰都想任性一回吧。
不用權衡利弊,也不用去考慮未來,就隻是想要一起玩。
第一次看這張照片時最有感觸,那幾年的快樂和回憶全部都濃縮在了那小小的一張紙裡了。
但拍的不夠好。
早知道他應該把衣服整理一下,換個發型,黑傑克也不該板著一張臉,難看死了。
原來那時候的他經曆是如此豐富,他是三人小隊裡的團寵,他被稱為詩歌小王子,他寫下的詩歌遣詞造句都是那麼矯情做作。他還會收集秋天各種樹葉被踩碎的聲音,剪成一首秋葉之曲當睡前音樂。
現在他隻有港黑首領一個身份,他樂意站在組織的頂端也樂意成為整個組織的奴隸,並絕對不會感到後悔。
他從一個絕對理性的人,兜兜轉轉走了一圈,依然做回了那個絕對理性的自己。
他對此感到十分滿意。
……隻是很遺憾,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人形異能力,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叫林太郎。
他是港黑的首領森鷗外。
他偶爾也會想起,黑澤茗在逝世前發的最後一條朋友圈,是一個短視頻。
那時他在戰場上,主導著“不死軍團”的計劃。
那天的格陵蘭島,天空久違的放晴。黑澤歌溪帶著黑澤蓮上街買麵包,黑澤蓮抱著麵包喂路邊的流浪狗,被黑澤歌溪嚴厲地嗬斥。
“你沒有早餐吃了。”黑澤歌溪說。
“對不起,我手滑了。”黑澤蓮委屈巴巴地說道,忽然他像是感應到了母親正在拍視頻,朝鏡頭柔柔一笑。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他甜蜜優美的臉龐上,在他身後留下一道剪影。順著那道剪影看下去,在那清脆的童音裡,森鷗外曾經在某一瞬間,找到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