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曉辰時進刺史府, 巳時才出來。
李德輝親自將她送到門口,已經不像把她請來時那麼氣勢洶洶,甚至, 語氣帶著他自己沒察覺的恭敬:“秦先生,慢走。”
晉曉禮尚往來,作揖:“大人止步。”
李德輝又叫住她:“等等,我還有件事想問先生。”
晉曉止住腳步, 示意他開口。
李德輝看看四周,不是個好說話的場麵, 所以和晉曉移步耳房。
他擦擦額角的汗:“先生雖然獻出計策,不過, 我不太懂, 先生又是怎麼推斷出還有另一夥?”
晉曉言簡意賅:“細作留在各個縣的蹤跡瑣碎,隻有一人,短時間無法這樣做到。”
“而城內是這兩天才戒嚴, 說明自發現細作以來, 隻過去兩天, 細作必是好幾人,分好幾夥,才能打散官兵的注意。”
城內這兩天暗暗戒嚴,在此地生活幾十年的百姓尚未察覺,晉曉卻已經留意到。
李德輝不好再覥著臉深挖晉曉怎麼留意, 他也沒那個本事注意, 人年輕人的觀察能力比他這個錄事厲害,將來啊, 不可估量。
他嘿嘿一笑, 又客氣地說:“如此, 秦先生請。”
晉曉回到客棧。
她推門入房,小房間裡,沈遊卻是在等她,他是爬窗上來的,窗扇還在吱呀吱呀動著。
見到她,沈遊揚了揚眉,正要開口,晉曉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青年隻是豎著食指,放在唇前,那白皙的手指,將她淺淡的唇色襯得宛若三月櫻花的花瓣。
她也沒彆的姿態,可沈遊就是不由聽話般,閉上嘴巴。
下一刻,屋外傳來小二的聲音:“客官要的餛飩和布巾,小的送來了。”
晉曉開一半的門,拿東西。
小二還惦記著早上的事,滿肚子疑惑,八卦著問:“今晨李大人來找客官,所為何事啊?”
晉曉說:“無事,我昨日所答的考題,切中要害,幫李大人抓到一夥賊人。”
小二臉上笑容深深,又驚又喜:“客官可要發大財了呀!接下來,定是去雍州軍當值不是?小的在這兒先祝賀客官!”
晉曉拿出兩文錢,當小費放在小二手上。
餛飩冒著熱氣。
這是雍州特產的羊肉餛飩,皮包餡兒大,羊骨羊奶熬製的湯底呈現乳白色,鮮美無比,一個個餛飩窩在期間,尤為晶瑩剔透,上麵還撒了一把小蔥,點亮整完餛飩。
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沈遊在看到這碗餛飩時,臉上不動聲色,肚子就不爭氣地出賣他,“咕咕”叫了兩聲。
他捂住肚子,露出點窘迫形態。
不過,這碗餛飩不是晉曉點給他的,她自己拿起勺子筷子,舀著吃了一個。
沈遊見不得她這種悠哉:“你、你就不問問我來做什麼?”
晉曉放下勺子,把濕潤的布巾遞給他:“擦。”
沈遊縮回手,冷冷地說:“我不用。”
他知道他渾身臟兮兮的,但他是故意的。
他們沈家的孩子長得好看,又流浪在外,難免有一些猥瑣之人會起邪念,所以他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很臟,最好是看不清眉眼。
不過,眼前這人給他布巾,又是什麼意思?讓他擦乾淨臉?
難不成,她也看上他?
對啊,不然沈遊想不出,她對他們好的理由。
晉曉倒沒強迫他,隻是收回手,又吃起餛飩,隻是依然不問他是來乾嘛的,倒是沈遊自己忍不住,說:
“我今天看到了,你去刺史府,以後,你是不是成為刺史府的幕僚?”
晉曉不置可否。
沈遊繼續說:“那你說的話還作數吧,我現在考慮好了,我們兄弟三人,可以跟著你。”
晉曉:“錢呢?”
沈遊麵色掩不住的怔了怔:“什麼錢?”
晉曉放下勺子:“我給你們的碎銀,還給百願酒樓了?”
沈遊:“……還了啊,當然還了。”反正她也不可能清楚他到底還沒還。
卻聽晉曉說:“沈遊,我知道你沒還。”
沈遊一愣,不止為晉曉知道他的名字,還為她後麵那半句,到底是小少年,還沒徹底變得世故圓滑,頓時局促:“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沒還?”
晉曉覺得好笑,便也笑出來,聲音壓了壓,有點嚴肅:“這需要我看?我去百願酒樓問過了,店小二從未見過多出的碎銀。”
當麵被揭穿,沈遊緊緊攥著手。
如果,如果早知道她能去刺史府當差,他或許就會去還錢,但是他沒有,那碎銀已經換成肉餅,給兩個弟弟吃。
他以為碎銀能發揮的作用,就這麼大。
在沈遊懊悔的時候,麵前的青年已經快速卻並不難看地吃完餛飩,不像給他們炒栗子,也不像讓他們躲到客棧那樣,此時,她麵色肅靜:“我會送你去官府。”
沈遊:“……”
他娘的!
他反應快,動作也快,一溜煙跑到窗戶,翻過窗戶逃跑了。
晉曉就站在窗戶那,看著他身影越跑越遠。
係統:“……你既然想對男主好,為什麼要這麼嚇跑他?”
“我不是嚇他,”晉曉把窗戶合上,不過,留了條縫隙,“他得知道,他錯了。”
沒有誰生來就懂是非對錯,多年的流浪生活,讓沈遊已經忘記什麼是禮義廉恥,她隻是有必要提醒他。
他是人,不是狗。
接下來幾日,晉曉一直住在客棧,城中關於抓到戎狄細作的消息,越傳越廣。
隻聽店小二和大堂裡的人嘮嗑:“就是我們樓上那位書生,給出的線索,讓府衙抓到細作。”
有人羨慕:“可真不錯,他定會成為軍中座上賓吧,既食俸祿,又不需上陣殺敵,真好啊。”
也有人不屑:“這有什麼,不過就是運道好,換做老子,什麼細作不細作,那戎人的將領,我都給他抓來咯!”
其餘人在嘲笑他:“你就吹吧,酸死人!”
當然,也有人問:“小二你是不是吹啊,既然這人這麼厲害,怎麼還不住到軍中去,還住你這破店?”
小二擦擦汗:“客官冤枉我了,我可是親眼見李大人來找過他的,找了兩次了都,沒能把先生請去刺史府呀!”
也有人嘖嘖:“奇貨可居奇貨可居,這是端著呢,把自己當做臥龍?我看他也忒不要臉了。”
話題人物晉曉,卻每日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書局,有一日回來,路上遇到一個跛腳的老人,老人提著雞蛋,專門送他:
“大好人,你能抓住戎狄細作,定能助穆將軍把那戎人打得屁滾尿流,替我兒報仇,老漢先在這謝謝你了!”
戎狄和雍州,戎人和燕人,是世仇,尤其是老一輩白發送黑發之人,都恨不得從戎人身上咬下一塊肉。
晉曉沒客氣,收下那籃子雞蛋。
不過,她趁老人家沒留意,在他袖子裡放下等同價格的銅錢。
第七日傍晚,晉曉在客棧裡叫了晚飯,一切如常。
晚飯送來,小二照樣八卦:“秦先生可知道,細作被抓到後,關去哪兒啊?現在滿城百姓都在討論,商量著去扔臭雞蛋呢!”
晉曉直說:“我出計謀,刺史與穆將軍會不會按我所言,我不清楚。”
小二:“哦,秦先生的意思是,這關人的地方,你是出過計策的?秦先生可真是厲害!”
晉曉:“不敢當。”
夜間醜時,天幕墨藍,星辰散落其間,不見月色。
晉曉合起這個世界看的第二十五本書,她吹滅蠟燭,卻還坐在凳子上沒有動,大約過了一刻,意料之中,房門發出“磕”的一聲。
一柄長劍穿過門縫,極其小心地挑著門閂,隨後,門閂掉落,房門被打開。
隻看一個穿著夜行衣的人持刀闖進來,立時和晉曉四目相對。
晉曉還醒著,可見並沒有吃晚飯。
黑衣人一驚,持著長劍衝向晉曉,而晉曉竟然無動無衷,就這麼任由他的長劍架在她脖子上。
黑衣人甕聲甕氣:“說,關押戎人的地方在哪裡?”
晉曉笑了笑:“這次被抓的戎人是你們什麼人,居然值當你放棄這麼多年偽裝的身份。”
黑衣人:“……你!”
晉曉:“是也不是,店家的。”
黑衣人正是客棧的店小二,他在雍州城藏了十幾年,若不是這次事態緊急,是絕不可能暴露身份的。
小二一改平日諂媚的口吻,說:“你就是再神機妙算又如何?你這條小命不也在我手裡!”
說著,劍鋒逼近晉曉,仿佛就要挑破她細白的脖頸。
晉曉倒是悠哉:“告訴你一件事。”
小二:“除非你把地點說出來,否則你就得死。”
晉曉彎了彎眼睛:“細作並沒有被抓住。”
小二:“你說什麼?”
他目眥欲裂,立刻明白他被伎倆耍弄了。
最開始,他也曾懷疑過同伴早就成功逃走了,這個消息隻是府衙放出來引誘他人入局。
可是這麼久了,所有人都在說這件事,府衙甚至要大力獎賞秦晉曉,他又無法和同伴聯係,一想到那場麵,怎麼可能坐得住?
“你去死吧!”小二立刻將劍捅向晉曉的脖頸。
然而他的手指被一塊突如其來的石子打飛!
他都看不清石子從哪裡來的,隻知道,自己手腕倏地麻痹,連劍都抓不穩了!
他常年練武,卻被這粒石子打得如此,實在想不到,打出這粒石子的人,得有多深厚的功力底蘊!
小二不想再糾纏,他現在必須逃命,結果剛準備從窗外跑,另一顆石頭驟然打在他後脖頸,疼得他眼前發暈,呼吸不順,險些就昏過去!
他回過頭。
就看一息前,被他拿著劍威脅的青年,站了起來,手上掂量著幾顆石子。
她神色如常,好似在欣賞他的掙紮。
石子就是她打出來的。
這個人是怪物。
小二牙齒一冷,他從沒見過這麼瘦的人,能爆發出這麼強大的力量,他突然感覺到悲涼與無能為力。
麵對這樣的人,他根本就打不過!
或許潛伏的十幾年,他就要在這裡栽了。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細響,緊接著,半掩著的窗戶被推開,一個又瘦又臟的人兒跳到地上。
沈遊是直到落地後,才發現房間裡狀況不對的。
而那個黑衣人已經立刻跳起來,用靴子裡藏著的匕首,橫在沈遊脖子上,威脅晉曉:“放我走,不讓他得死!”
沈遊垂著眼睛,盯著那泛著寒光的匕首,小心地咽咽口水。
他怎麼知道,他隻是想偷偷來還錢,還得把小命搭上來?
他求助地看向晉曉。
然而,晉曉分外冷漠:“殺了他,雍州城偷盜之人少一人,即可安定一分。”
沈遊:“?”
他娘的!秦晉曉居然這麼對他!
小二立刻以為沈遊隻是夜半想偷東西的小偷,他猛地推開沈遊,自己往窗外跑。
這回,不用晉曉出手,外頭亮起的火把,已經在迎接這位細作。
沈遊驚魂未定地趴在窗台,看著這個店小二被反捆,最終被塞住布巾防止他服毒或咬舌。
這個困擾刺史府十幾天的細作案,終於有進展。
另一頭,晉曉劃開火折子,點亮蠟燭,一邊對沈遊說:“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