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林曾經有過機會。
兩隻可怖蟲族對他的爭奪和占有機會讓他失去思考的能力,然而冥冥之中某種求生本能還是讓他做出了自救——被艾瑞爾抱入懷中時,蘇林強忍著恐懼,將嘴唇湊到了對方頭顱的下方,對方的複眼中反射出了無數張蘇林蒼白的臉。
“艾瑞爾,彆這樣,你弄疼我了——”
蘇林嗚咽著說道,無需任何偽裝,他語氣中的哽咽讓他看上去脆弱得好像隨時就能被那些柔韌有力的觸須徹底絞碎。
脆弱的蟲母表現出來的弱勢很有用。
他感到艾瑞爾的動作在那一瞬間放緩了一些。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下一秒鐘,另外一隻蟲族探出了自己的蟲肢,已經麵目全非的洛希抓住了機會,強行將蘇涼從艾瑞爾的束縛下徹底奪走了。
艾瑞爾發出了一聲尖叫,他衝向了洛希。
而在這關鍵的瞬間,蘇林主動用胳膊環上了洛希的肩膀——就先假設那不滿嶙峋隆起的堅實甲殻和關節構成的部位就是蟲族的肩膀吧?
察覺到蘇林的主動,洛希立即換了一個姿勢以避免懷中纖弱的青年被自己的毒刺傷到,而這個動作毫無疑問給了艾瑞爾機會,後者的口器裂開到了極致,倏然從洛希的腰部撕扯下了一大塊血肉。
“嘶——”
洛希喉中迸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
蘇林的牙齒已經開始打顫了,他恐懼得快要瘋掉,但依然強迫自己對洛希微笑了一下。
“好痛,”蘇林知道艾瑞爾此時也在看著自己,真奇怪,隨著蟲族之間的鬥爭現在他就如同身處在過山車中一般,但是他依然可以感受到那隻笨拙又瘋癲的怪物蟲族投在自己身上的極度執著的目光,“洛希,放開我好嗎……艾瑞爾……求求你們了……你們嚇到我了……”
生理性的眼淚滑下蘇林的臉頰。
從蟲族身上攝取到的那些東西如今就像是硫酸一般灼燒著蘇林的身體內部。
發育不全的新生蟲母所有的蛻變都完全超乎了常理,在所有人都不曾預料到的時機錯誤地分泌出了引發暴動的初蜜。
經受了兩隻蟲族,而且還是兩隻已經被遠古基因本能徹底占據理智的蟲族,那幾乎可以稱得上粗暴的你爭我奪,如今的蘇林早已在粗暴的對待下搖搖欲墜。
而理論上來說他的那些拙劣的示弱本來不可能打動洛希和艾瑞爾,畢竟此時他們的腦子幾乎已經快要被蟲蜜的香氣融化成炙熱的野火,可是……
可是他們卻詭異地達成了一致。
他們放開了蘇林。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蘇林總算得願以償,脫離了蟲族令人窒息的禁錮。
他差點就逃了出去。
可惜,隻是“差點”。
……意識到蘇林差點從自己的控製中主動逃離,艾瑞爾也好,洛希也好,反應得比之前更加激烈。
那扇金屬大門原本是逃生的希望,最後卻輕而易舉地被扭曲膨脹的蟲肢輕而易舉的關上。
變形的金屬門將原本奢華的艙室化作了無法逃離的密室。
蘇林回到了充斥著血肉殺戮與欲望的混沌地獄之中,而這一次無論他如何花言巧語,如何拚命哭泣,兩隻蟲族都再也不曾表現出任何人性化的溫情與珍惜。
蘇林最終還是支撐不住,他的理智逐漸開始崩壞和遠去,而彼時,兩隻蟲族的鬥爭已經到了最後階段。
已經被撕碎的艾瑞爾。
以及被艾瑞爾攝食須入侵了脊椎的洛希。
……
不知道什麼時候,蘇林發現自己已經分不清困住自己的蟲族究竟是艾瑞爾,還是洛希了。
是因為互相吞噬嗎?兩者的氣息竟然一點點重合在一起。
蘇林空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們會死。
他的靈魂好像被分割成了兩半,一般滯留在他那不堪重負的虛弱身體之內,而另一半則冷靜地抽離了出來默然看著眼前一切,然後做出了判斷。
蘇林頭痛欲裂,一個恍惚,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了許多遙遠而模糊的畫麵。
那感覺就像是他在不經意間響起了多年前早已被自己遺忘的詩歌或者某個小小的尷尬瞬間。
【“嘶——母親——嘶嘶——我贏了——”】
——被“自己”親自養大的子嗣們,他的孩子,最後卻在自相殘殺。
【“母親?你……怎麼了?你不高興嗎?嘶嘶?”】
——活下來的高大蟲族笨拙的靠近,十分迷惑地從下方觀察著“自己”,而“自己”的麵頰一片濕潤,似乎是在無聲地流淚。
是啊,如今在他麵前地是這一群子嗣中被篩選出來的,最強悍的個體。
但時,麵前溫順乖巧的蟲族,也是殺死他的孩子最多的那個凶手。
【“好痛啊……嘶……母親……對不起,我沒贏……”】
——哭泣的高大雄蟲,被另外一隻更為強大的個體踩碎了頭顱。
曾經被自己痛恨過的孩子,如今再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新的繁殖季節到來,“自己”木然地看著一張新的麵孔替代了那讓他心碎的孩子。
【“母親,這次是我贏了。說好的,你會給予我獎賞……”】
——更加貪婪,更加凶悍的勝利者蜷起銳利的蟲肢,小心翼翼地捧住了“自己”的臉,望向“自己”的眼睛裡沒有一絲陰霾,隻有幾乎滿溢出來的欣喜。
時間不斷輪回。
繁殖季一次又一次地到來。
新的勝利者,更強悍的雄蟲伴侶,帶來了更加凶悍可怖,無人匹敵的強大後代們。
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心碎中,蟲巢開始不斷變強,不斷擴張。
而“自己”,則不得不看著曾經百般討好自己的天真王蟲,被新到來的存在殺戮並且吞噬殆儘。
……
不要這樣下去了。
已經無法承受了……
……
“住手——”
蘇林垂著頭,發出了一聲異樣的低語。
那聲音真是微弱極了,而蘇林本來以為,這樣一聲帶著哽咽的聲音是不可能被即將得出勝負的兩者聽見的。
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艾瑞爾和洛希,在那一瞬間詭異的安靜了下來。
蟲母的氣息包裹著他們。
某種更加強悍霸道的意誌,碾壓了他們的鬥爭本能。
“不要這樣下去,我不想……我不想再經曆這種事情了。我不想再看到這種無謂的自相殘殺了……”
蘇林喃喃地說道。
在說這句話時,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木木的,仿佛正在說話的人根本就是不是他自己,而是某個占據了他靈魂的鬼魂。
一根細長觸須探伸過來小心翼翼替蘇林抹去了眼淚,而一直到這個時候,蘇林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
幻覺中,無數子嗣死去帶給他的哀痛感依舊回蕩在他的心靈深處。
簡直就像是他曾經經曆了一次又一次小數字們的死亡……
自己變得好奇怪。
蘇林想。
他其實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了子虛烏有的記憶而感到如此哀傷。
但他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和言語。
“不需要這樣。”
瘦弱的臂膀張開,將已經殘缺不全的兩隻蟲族的軀體同時攬入了自己的懷中。
“給你們吃蜜——全部都給你們——”
沒有意義的囈語不斷從喉嚨冒出。
“我不在乎了,你們並不需要把所有競爭者都殺死,我的群落……我的孩子們……不可以再這樣自我消耗下去……”
混亂的思緒讓他的頭痛變得愈發強烈。
完全不屬於自己的奇怪記憶陡然間變得異常清晰,就像是自己曾經真的在幻覺裡經曆過漫長的時光,並且以原始蟲母的身份經曆一遍又一遍巢群的繁衍和擴張一樣。
明明知道應該厭惡這群惡心的異類。
但是在無比孤獨的歲月儘頭,在暗無天日的星球地穴深處,唯一能夠陪伴著自己的,卻隻有這群自他扭曲畸形身體中不斷孵化出來的怪物們。
它們混沌而懵懂,卻對他有著最為純粹的愛意。
被侵蝕的身體逐漸也開始扭曲心靈,就跟現實中的自己一樣,在幻覺中那絕望的人類青年也無法避免地開始將那些貪婪凶殘且野蠻的蟲群,視為了真正的……孩子。
而其中有一些,則遵循這蟲巢億萬年來的原始規則,成為了他的伴侶。
……
洛希和艾瑞爾自相殘殺的可怖畫麵,激起了蘇林腦海中最深的恐懼和絕望。
他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夢中的“自己”也曾對著狼藉的戰場,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來吧——】
蘇林垂下了頭。
無論奇蘭花費多少高昂的治療囊,用了多少方法也始終無法脫落的初翅,在蘇林背後汩汩分泌而出的粘稠蜜汁中漸漸融化。
濕潤的汁液代替了雄蟲們的信息素液重新浸透蘇林的身體。
【共享我。】
【得到我。】
【而我將與你們一同墮入那絕望的深淵,那再也無法回頭的混沌地獄。】
……
“滋滋……”
自己,一定是瘋掉了吧。
蘇林虛弱無力地伏趴在了地上,側過頭,他呆滯地看著跪在自己身側的兩隻蟲族。
濡濕的,肉塊相互粘著,摩擦的聲音響起。
洛希和艾瑞爾因為之前慘烈的鬥爭而殘缺不全的身體,如今正在蘇林的眼前一點點相互融合。
被撕扯到體外的內臟如同遊蛇一般慢慢鑽回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