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時期, 本該惶惶終日, 可因為一家人始終在一起, 陶枝倒沒覺得害怕過。
家裡悄悄地收拾起來。從前留待開春播下的花種, 阿婆小心翼翼地收好。好多年舍不得扔的舊衣服,也都紮成捆收進了箱底。程實雖然舍不得郭玲, 但大事前知道輕重,沒有和她明說。
全家人都在默默準備著離開熟悉的地方, 因為信賴, 所以無需多問。
陶枝加快了口脂的製作, 顏色調配好, 用料也一一敲定,提前開了作坊。
程漆也很忙, 這些日子常常早出晚歸。陶枝掌燈等了他幾次, 被好一頓欺負,後來再不敢等他。隻是早上醒來時,都安然躺在他懷裡, 便十分安心。
程漆的確很忙, 卻不是因為北樓事務。
倒是自那日後, 北樓和皇權之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眼看冬日漸漸過去, 氣溫見天回暖, 停滯不前的運河自然要開工。
但開支已遠超設想,河道像個無底洞,把國庫裡的銀子一筆筆吞進去,連聲響都沒有。不知是誰上奏皇帝, 說效仿前朝發布寶鈔,以抵俸祿,民間商戶內強製流通。此舉相當於從滿朝官員和天下百姓口袋裡掏錢,一時怨聲載道。
奈何正中天子下懷,近日已推行下去。
南閣忙得焦頭爛額,隆宣帝也整日密切關注,一時北樓竟難得清閒。
於是程漆每天都會花半天時間去找那個老叫花子。之所以如此耗費時間,是因為此人實在瘋癲,憋著一口氣耐心問上一個時辰,才能得出一點有用的信息。
不光如此,這老東西被他整煩了還會躲,東竄西跳,程漆好幾次氣得差點動手。
“你怎麼又來了?”老叫花正喝一壺酒,看他一眼,懶得動了。
程漆按捺著脾氣,走上前拱了拱手:“前輩,上次你說,若要解毒,先要以毒化毒。”
老叫花嘬著酒,飄飄欲仙:“我說過?”
程漆額角爬起一根青筋,腮幫子緊了緊,“……我回去遍翻北樓藏書,也沒能找到一種毒性勝過北樓的,要如何以毒化毒?”
老叫花那酒不知用什麼釀的,聞著味兒都烈。他那看不出原色的臉愣是透出點紅,過一會兒竟然打起了呼嚕。
“……”程漆捏捏拳頭,聲音低沉,卻用了內力,“前輩。”
聲音如錐一樣刺入耳中,那老叫花子卻未動分毫,優哉遊哉地閉著眼。程漆等了一會兒,終究不能上前逼他清醒,隻好轉過了身,想著明日再來。
剛走出幾步,身後忽然傳來悠悠的聲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哪……”
程漆眉心微折:“什麼意……”
話沒說完,他猛地一頓,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前輩是認真的嗎?”
老叫花翻了個身,撓了撓自己的屁股,嘿嘿笑了兩聲:“你小子挺有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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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找我?”
“嗯,”程漆抬眼,“剛聽葛話說,青玉又被召走了?”
“是……”梁蕭歎了口氣,溫和的臉上露出一點憂色,“西邊又有匪,我本想替她去的,她不讓。”
每一次剿匪都極為不易,那群人就像沙裡的蠍子,抓不住,卻隨時蟄伏著咬你一口。之前是因為程漆梁蕭有任務在身,如此這次再去,卻是因為沈青玉熟悉地形,有經驗。
“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女子……”梁蕭蹙著眉。
對隆宣帝而言,哪怕她死在西邊,能用一命換幾百幾千沙匪的命,都是值的。
程漆拍拍他的肩膀:“她沒那麼嬌氣。”
梁蕭點頭,又抬頭:“哥你找我什麼事?”
“如果……”程漆沉吟片刻,斟酌著措辭,“如果北樓能解,你會解嗎?”
梁蕭眼中亮了一瞬,又很快熄滅:“哥你忘了嗎,之前在那裡,我們是怎麼被教的。”
進了這扇門,刻了這道線,從此生是北樓人,死是北樓鬼。
程漆掀起眼皮,鋒利線條之下光亮灼人:“……如果呢?”
“哥,你——”梁蕭話沒說完,忽然被屋外的人打斷。
“報——宮裡傳信,皇上要見副樓。”
梁蕭回頭看程漆,按下心頭的顧慮,“哥,我先去。”
程漆點點頭。
梁蕭便大步向外走,手碰上門框時,聽見身後低低的聲音:“我會。”
堅定沉穩,帶著某種讓人不敢想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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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坊趕了幾天工,做出了第一批成品。細滑油亮的口脂,裝在畫了梅枝的白色瓷罐裡,一旋開,便有淡淡的清香。
陶枝非常滿意,收拾好了這十幾罐口脂打算去一趟香居,程漆便等了一會兒,打算送她過去。
天氣漸暖了,昨日穿襖子便有些熱,陶枝正想著今天換個薄些的外袍,程漆已經拿著襖子走過來,抖開披她身上:“風還涼,不許嘚瑟。”
陶枝聳了聳鼻尖,還是聽話好了。
程漆就牽起她的手,出了院子,慢慢往香居走。
陶枝靠著他胳膊,問:“咱們什麼時候搬?”
“快了,”程漆低頭看她一眼,“就最近。”
現在皇帝無暇顧及他,一旦運河的事穩定了,他絕不會放任。隻要北樓還在身上,他們就永遠被人捏著生殺大權,所以當務之急便是奪回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