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在說,所有粉飾太平的虛假幸福,所有自欺欺人的美好幻影,對他而言,都是不需要的。
九華宗首席大師兄,如青鬆、如利劍,可以粉身碎骨,卻不可令其摧眉折腰。
“不愧是大師兄。”
雲英波瀾不驚的神色微微一動,自言自語般低聲道,“若換了我,也許會恨意難消,在幻境中殺了自己的父母。”
“沒必要。”
戚夜心仍是一臉平平淡淡,仿佛在談論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事情,“我的父母已經死了。我欠他們的,他們欠我的,在他們將我賣給黑市、因此付出代價的那一刻,便已儘數了結。我不需要彌補,也不需要報複。”
道心澄明,紅塵已遠。是非恩怨轉頭空,朝如青絲暮成雪。
在霜雪滿頭的戚夜心眼中,多少不甘與恨意,如今都已經化為煙雲,隻餘一句無悲無喜的“不關心”。
對於他這副鐵石心腸,雲英也隻能報以一聲慨歎:“師兄心境,果然非同一般。隻是這一次,不知又有幾人,能像你一樣通透明白,當斷則斷?”
……
與此同時,幻境中的舒鳧——
“夫君,我們離婚……哦不是,和離吧。來,簽一下我草擬的和離協議書。”
“……………………什麼?”
沒錯,這就是她的解法。
麵對毫無破綻的幻境,她決定放棄迂回,嘗試一下傳說中的正麵突破。
事實上,這一招比她想象的更為有效——NPC顯然沒見過如此樸實無華的操作,一時詞窮,直接手足無措地原地當機了。
看他那副呆滯的模樣,說不定是被她玩出了bug。
一般的修士麵對幻境,如戚夜心一般果斷自儘者有之,殺夫/妻證道者有之,遠走高飛、尋找世界儘頭者亦有之。說是要“放棄幻境中擁有的一切”,修士們的方法往往很瀟灑,很暴力,卻很少有人正兒八經地想到離婚。
舒鳧的理由也很簡單——好好的,乾嘛非要殺人呢?
隻是要破壞幻境中的設定而已,離婚應該也可以吧?
作為一個有原則的大俠,她隻想清理人渣,既不想殺NPC,也不想殺自己。
不等NPC小哥反應過來,舒鳧已經將自己草草寫就的“和離協議書”推到他麵前,飛快地一條條念給他聽:
“你看看,因為是我提出和離,你也沒有過錯,所以我願意淨身出戶,房子、家產都留給你。我不知道有多少,不過應該足夠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
“女兒的撫養權也給你,實不相瞞,我接下來打算浪跡天涯,恐怕沒法好好照顧孩子。再說,這孩子是你生的,她肯定願意跟著你。”
“哦對了,還有我姐姐,希望你幫忙照看她……”
“等等,等一下!”
那NPC被她說的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恢複運轉,近乎倉皇地搖頭道:“夫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我哪裡做得不好,不合你心意嗎?”
“呃,這個嘛……”
貌若天仙,溫文爾雅,對她千依百順,還願意替她生孩子。
如果這裡不是幻境,這位NPC小哥不是頂著一張令人尷尬的雪哥臉,舒鳧確實有種“夫複何求”的感覺。
不過很可惜,同樣是美人,她還是覺得自己泡來的更有成就感。
同樣是江雪聲,她還是更喜歡那個……有點騷、有點浪,有點小欠揍的本人。
懷著如此清晰的念頭,她將紙筆硬塞到NPC手裡,無比真誠地告訴他:“對不起,我覺得你不夠騷。”
NPC:“……”
他經營了這麼多年幻境,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要求。
但作為一個NPC,即使對方已經開始手撕戲台,他仍然要將戲一絲不苟地演到最後:“可是夫人,你拋下我和孩子,將萬貫家財都留給我們,你又要去哪裡呢?天大地大,你一個人孤苦伶仃,我實在放心不下……”
“我嗎?”
舒鳧粲然一笑,不帶一絲陰翳的眼瞳亮若晨星,“我啊,想去九華宗拜師學藝。我覺得,那裡應該有人在等我。”
“可是,夫人你已經天下無敵……”
“哦,那個啊。”
舒鳧滿不在乎地一擺手,“忘了告訴你,剛剛回來的路上,我已經自廢修為了。現在我一無所有,可以說是‘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
NPC目光呆滯,再次無言以對地當機了。
“怎麼了?你彆難過,也不用覺得可惜。我知道,有個人會重新教我的。”
說到這裡,舒鳧隻覺得心間一暖,第一次流露出些許動容之色。
她握住NPC溫熱的、與江雪聲一般無二的雙手,真心實意地晃了兩晃,衝他綻開一個微笑:
“抱歉啊。其實我很喜歡你這個設定,不過我真正想見的人,還有我喜歡的自己,都不在這個世界裡。”
“我想來想去,不是自己打下的江山,不是自己追到的美人,好像都沒什麼意思。人活著要是沒意思,那不就完了?”
然後,她就這麼笑嘻嘻地拉著NPC的手,在鮮紅的印泥裡蘸了一蘸,乾脆地按到“和離協議書”上。
“很高興見到你。拜拜,我走啦。”
……
……
與此同時,搖光峰清幽僻靜的山穀一角。
江雪聲就像他的人魚徒弟一樣,半身浸沒在清涼的寒潭之中,一襲銀白薄綃掩著身形,微微濡濕的墨發垂落兩肩,如同發亮的錦緞一般包裹住纖長背脊,發梢上還掛著些晶瑩水珠,似是正在沐浴。
忽然間,他半闔的眼簾輕輕一動。
而後,就像水麵漾開漣漪一般,一點微小的、幾不可察的笑意,從他眼尾和唇邊慢慢擴散開來,逐漸彌漫至整張美玉一般的麵容,猶如冰河初解,春光明淨。
“嗬。這樣的解法,隻怕世上再無第二個人……”
——你說有人在等你,大約隻是隨口一提。
——你不知這紅塵多無趣,千年萬年,陵穀滄桑,也未必能夠遇見一個你。
“……歡迎回來。你的話,我都記下了。”
舒鳧說得對,他確實在等她。
不僅是在搖光峰等她通過試煉,在更久之前,在漫長、渺遠到他自己都已經忘卻的時光裡,他一直在等待。
要說等什麼,大概是等一點“意外”吧。
如今,他想他應該是等到了。
舒鳧就是那個最大的意外,從來不按牌理出牌,幾乎每一天都能給他整出點新花樣。
尤其這一次,那可真是意外過頭,直接奔著震撼祖宗三代的境界去了。
江雪聲自以為遍覽黃泉碧落,看透人間世情,但如此根骨清奇的幻境和解法,就連他也是第一次看見。
不管是光速結婚再離婚,還是有人坦坦蕩蕩說“我想見他”、“他在等我”,放棄理想中的美滿人生回來找他,都是他一生從未經曆過的事情。就算再活上千八百年,大概也遇不上第二次。
不過……
江雪聲凝視著水麵上自己風華絕代的倒影,抬手攏了攏濡濕的烏發,忽地冒出個無關緊要的念頭。
他現在這番模樣,應該比她想象的更好看些。
她還想了些什麼來著?
哦,對了。孩子。
說來也巧,他們這一族確實與眾不同,兩性均可為後代賦生,繁衍原理就像瓊枝玉兔一樣抽象,隻是受忌於天,子嗣艱難。
如果非要與天命爭上一爭,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這麼一想,舒鳧雖然腦洞清奇,但還真是許了個現實的願望。如果她得知這一點,大概會露出比幻境中更加精彩的表情。
可惜沒法讓她知道,這真是太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