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抱歉,兩位。是我孫兒衝撞了。”
“不不不,哪裡哪裡。都怪我不好,欒公子也是為了阻止我,才不小心碰到龍神……呃,碰到龍神的,那個……”
舒鳧欲言又止,第一次體驗到“詞窮”為何物。
在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麵前,她再怎樣得江雪聲親傳,也不敢將騷話掛在嘴邊。
反倒是欒老太善解人意,搖頭道:“無妨,你們不都接回去了嗎?況且,應龍本是天神,非同凡響,可憑靈氣賦生,不必依靠那物件繁衍後代,後來的龍族也是如此。就算是沒了,想來龍神也不會在意。”
舒鳧:“……”
江雪聲:“不,那倒也……算了。”
“實在對不住,欒大娘。”
因為片刻之前的畫麵太過尷尬,舒鳧隻想儘快翻篇,生硬地轉換話題道,“大娘,其實我們這次來找您,除了祭拜龍神之外,還有另一個問題想要請教。”
“向我請教……?”
欒老太略有些困惑,但還是慈祥地眯起眼道,“仙子請說。”
舒鳧也不與她打太極,將花童廟之事提綱挈領地說了一遍,又提及魏城居民口中的傳聞:“我聽說,您和您的家人……一直反對眾人信仰花童,還說‘花童’隻是普通人,請問這是何故?”
“沒什麼原因。事實如此,我便說了。”
欒老太神色安詳,如同敘述傳說一般娓娓道來,“我們家的人,活得比旁人更長,記憶也更長遠一些。所以,旁人都忘了的事,我們還記得。”
舒鳧:“忘記的事?”
“是啊。雖然我未曾親眼所見,但三千年前,魔禍平息、龍神消失之後,欒家祖先曾經離開魏城一段時間。當時,大旱尚未發生,被稱為‘花童’的,隻是一對平凡人家的少年。”
……
不同於“小麥畝產一萬八”的荒誕傳說,欒老太所講述的,實在是一個過於尋常的故事。
所謂“花童”,原本是一對普通人家的雙生兄弟,姓花,從小便生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誰見了都會喜歡。可惜人有些癡傻,懵懵懂懂長到十歲出頭,心智還如三歲幼童一般。
當時人間甫遭巨變,有誌之士挺身抗魔,死了個七七八八,幸存下來的凡人惶恐之餘,對於“異類”分外忌憚。
早在兄弟倆六七歲的時候,城中便漸漸有流言傳出,說他們乃是魔修轉世,遭受天道詛咒,所以才會落得這副模樣。
偏生這兄弟倆雖是癡兒,卻依稀有些通靈之能,對於靈氣、魔氣格外敏感,偶爾還會做出“撿回妖獸的蛋”“一鏟子挖出口靈泉”之類不可思議的怪事,越發助長了這種謠言。
在欒家祖先的記憶中,就連馳名修仙界的結緣花,也是花家兄弟在山中玩耍時意外發現。
兩人各摘一朵,常年彆在胸前,鮮花經年不謝,所以兄弟倆也十分顯眼。
後來,兩人的父母承受不住流言侵擾,心生怨忿,互相指責,最後各回各家,一人帶著一個孩子,分居姚、魏兩地。
即使如此,關於兩個孩子的流言依然甚囂塵上,沸沸揚揚。
父母幾度想要舉家搬遷,隻是眷戀故土,舍不得祖宗家業,一直未能成行。
再後來,欒家祖先因故遠行,闊彆故鄉數年之久,對於姚、魏二城發生的事情,便無從知曉了。
當他們再次回到魏城,已是在那場大旱之後。
令他們感到不解的是,短短數年間,“天降花童”的傳說風靡全城,一座富麗非凡的花童廟正在大興土木。
……唯獨那兩個孩子,卻像魔禍中的龍神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此以後,欒家人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
“…………”
舒鳧聽罷,隻覺得後背一陣冰涼,心情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
故事中的兩個孩子,很顯然不是魔修轉世,卻也和“神仙”沒有半點關係。
凡人或許不知其中關竅,但舒鳧聽得出來。如果說人心有七竅,這兩個孩子隻是與天地溝通的“竅”開得早,與人交流的“竅”開得遲,所以才會看似癡愚駑鈍,卻擁有玄妙的通靈之能。
如果沒有意外發生,隨著時間流逝,他們總有一天能夠恢複心智,在仙途中更勝他人一籌。
雖然這種現象極為罕見,萬中無一,但在修仙界並非異事。
隻是三千年前的魏城,人才凋敝,民心惶惶,並無一人知曉罷了。
“所以,那兩個孩子……”
欒老太垂著眼皮,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們身上發生何事,欒家並不知曉。但我知道,他們決不可能在短短數年中成仙,也無法平息那場大旱。姚、魏這些年風調雨順,其實都是龍氣蔭庇,與‘花童’沒有一點關係。”
“呃,也就是說……”
舒鳧揉了揉額角,覺得這件事有點烏龍,“龍神留下了龍氣,但當年大旱的時候,龍氣的效果來遲一步,所以百姓誤會了,以為一切都是花童的功勞?”
——所以說,其實一切都是延遲惹的禍???
不,也不對。
從根本上來說,兩個毫無根基的小孩不可能憑空成仙,也不可能變成“花童”從天而降。
就算是百姓誤會,也不可能誤會得如此生動精彩,活靈活現。
兩個孩子究竟去了哪裡?
“天降花童”的傳說為何得以成型?
——或者說,這個傳說之下掩蓋的真相,又是怎麼一回事?
老實說,舒鳧不是很想深思這個問題,因為她大概能夠猜到真相。
龍神消失,人間大旱,世人不知地底有龍氣埋藏,隻道是末日臨頭,大難將至。
與此同時,他們身邊卻有兩個孩子,處處異於常人,被指認是“魔修轉世”。
渺小、無力、無知,在災厄中垂死掙紮的凡人,會如何處置這兩個孩子,舒鳧能夠料想得到。
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那未免也太……
“大娘,我還有一個問題。”
舒鳧在心中扼腕,但語氣平穩如初,“如果當地人想要……比如說,驅魔,您覺得他們會去哪裡?”
欒老太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說到‘魔’,我又想起了一樁事情。”
舒鳧:“什麼?”
欒老太:“魏城以東十裡,有一座荒山,據說山中有魔修留下的地宮。不過,這也隻是個傳說罷了,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原來如此,多謝大娘。”
舒鳧長揖到地,向欒老太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您這一番話,實在讓我獲益良多。”
欒老太急忙彎腰:“使不得,使不得,仙子千萬彆這麼說。我們一家身無長物,我蹉跎一世,如今不過是在荒郊野外等死,為龍神添一炷香而已,幫不上什麼忙。”
“哪裡,您這次幫上大忙了。”
又是一番道謝推辭、相互鞠躬過後,舒鳧自知正事已了,起身告辭。
她已經獲得了需要的信息,而欒家人的青鸞血脈淡薄,幾乎與凡人無異,不在江雪聲尋找的“五鳳”之列。
更何況,他們若不想離開,堅持守著這座龍神廟,誰也勉強不得。
直到此時,一直安靜旁聽的江雪聲方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