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九華宗,天樞峰。
花海環繞的主殿之中,一間布置清雅簡素的客室裡,一名眉清目秀、額點朱砂的少年,以及一位白麵長須的中年文士,正隔著一副棋盤相對而坐。
後者若是細看,就會發現他雖然須發烏黑,但前額和眼尾處已有些許細紋,正是高階修士修為滯緩、天人五衰之兆。
少年手執一枚白子,不緊不慢地在棋盤上落下,抬頭微笑道:“懷古師叔,請。”
“這……”
中年文士一臉凝重地蹙眉沉思,執棋的手舉起又落下,麵色黑如鍋底,最後索性將棋子一擲,小孩子似的置氣道,“不下了,不下了!下什麼棋,一點意思都沒有。掌門,你未免太計較輸贏,都不肯讓一讓我這老頭子。”
少年:“……”
到底是誰在計較輸贏啊。
這白皙秀氣的少年看著臉嫩,其實內心早已一派滄桑,正是九華宗掌門——致遠真人,名喚“秋心”,日日夜夜愁上心頭。
至於他對麵的中年男子,端著長輩架子卻沒有長輩相,自然便是懷古真人,九華宗輩分最高的掌峰。
早在秋掌門上任前,懷古真人便已是一峰之主,也是門派中丹藥和法器的主要供應商,一手掌握核心技術,地位穩如老狗。與他同輩的修士中,飛升的飛升、隕落的隕落,隻剩下這麼一個碩果僅存的老古董,當年是小師弟,如今是你大爺。
眾人敬重他輩分資曆,凡事都要讓他三分,卻不料這麼一讓,就讓出了他一身倚老賣老的臭脾氣,比大爺還大爺。
懷大爺雖然腦袋不太好使,又有一身虛榮、自負、偏心的壞毛病,好在一片除魔衛道之心還算堅定,隻是偶爾堅定過頭,對妖魔“一視同仁”,反而踏入了種族歧視的怪圈。
“師叔風華正茂,哪裡算老?我若有意相讓,那才是看不起您。”
作為晚輩兼上司,秋掌門對這尊老古董一向包容(隻要他不像入門試煉時那樣胡攪蠻纏),見他倚老賣老也不動氣,隻是默默低頭收拾棋子,“況且,您若修煉至化神期,壽數又會延長千年,那便是個年輕人了。”
——前提是您專心修煉,不要天天琢磨些有的沒的。
“好好好,還是你會說話。”
懷古被這一番馬屁拍得舒坦,果然麵色稍霽,也不在乎掌門是不是敷衍自己、有沒有弦外之音,方有些坍塌的背脊再次挺直,“這兩年入門的弟子,一個比一個冥頑不靈,自高自大,仗著有幾分天賦,根本不將長輩放在眼中。”
“哈哈哈……”
秋掌門回他一串毫無感情的乾笑,“哪裡,怎麼會呢。大家都很懂事啊。”
與此同時,他在內心抹了把汗,無聲道:你在暗指舒鳧,我聽出來了。
萬一讓舒鳧和江雪聲知道,隔天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幸好這些年,懷古真人被懟了個乖,再也不敢輕易在搖光峰弟子麵前開麥。
懷古略頓了頓,又捋著長須慢慢道:“說到化神……唉,我這些年總覺得境界鬆動,卻每每隻差最後一步。我尋思著,問題還是出在心境上。”
“心境?”
“是啊。”懷古真人搖頭歎息,目光落在棋局,卻好似悠悠飄去渺遠的記憶之中,“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這些年來,我總會想起白露過去的事情。”
白露。
方仙子,方白露。
秋掌門將這個名字暗自咀嚼了一遍,心下已明白七八分:“師叔,當年方仙子隕落的憾事,您依然無法忘懷嗎?”
據說,懷古真人早年遊曆天下,對當時的方家大小姐一見傾心,深深為她端莊高雅、清純聖潔的閨秀氣質所吸引,就此展開一連串“老房子著火”式的熱烈追求,終於贏得佳人芳心。
方氏一門起於寒微,方小姐年幼時多少吃過些苦頭,發家後便愛好搜羅奇珍異寶,尤其喜歡賞玩珠寶玉器,多少有些“拜金”之嫌。但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懷古這位老情人眼裡,方小姐的物質需求算不得什麼大事,甚至還帶有一點小女人的嬌憨,可愛得很。
在他眼中,自己與方小姐,毫無疑問是一段兩情相悅、至死不渝的曠古絕戀。
——每個月給她打十萬美金那種。
而這位方小姐,在接受懷古真人七年愛的供養,以及一塊作為定情信物的珍貴碧璽之後,終於應允了他的第十八次求婚。
然而,就在兩人新婚前夕,方小姐卻突然渡劫失敗,走火入魔,最終香消玉殞,隻留下一捧劫雷過後的飛灰。
懷古真人永遠不會忘記,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大郎,我們的婚禮上,我希望有東海最美的紅珊瑚點綴。”
當時懷古真人還不叫“懷古”,因為在老家兄弟間排行第一,所以才有了這個……看似普通,細品卻有一點微妙的昵稱。
而這數百年來,他所懷念的“古”,一半是古人遺風,另一半就是這段倉促夭折的情緣了。
——隻是他沒有發現,與方小姐一起消失的,還有他打給方小姐的錢。
至於秋掌門,他和九華宗其他人一樣,隻聽過懷古十層濾鏡下的深情轉述,而且在感情方麵就像外表一般天真,堪稱一張白紙,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安慰。
掌門正躊躇間,忽然隻見窗外一片火光衝天而起,將遠處一小方青碧天空染作緋紅,如同滿天落霞般刺眼。
掌門臉色一變:“怎麼回事?”
懷古兀自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之中,不以為意道:“無妨,多半是哪個山頭的煉丹爐炸了。這些小輩啊,整日裡就想著舞刀弄棒,開爐煉丹時馬馬虎虎,三天兩頭出岔子。想當年,我給白露煉製法寶……”
然而,他這一番“你大爺還是你大爺”的高談闊論剛起了個頭,就隻見掌門從窗前緩緩回過頭來,麵色被火光映得發紅:
“師叔,燒起來的好像是……您的天權峰啊。”
“什麼?!”
懷古還沒來得及震驚,他腰間那塊傳訊玉牌忽地一亮,其中有弟子帶著哭腔的呼喊聲傳來:
“師尊,您快回來吧!方晚晴,方晚晴她……”
懷古拍桌怒道:“她又怎麼了?!”
“她看見齊師弟與其他師妹多說了兩句話,懷疑他變心,便將他從秘境中尋回的丹鳳羽……扔,扔進您的煉丹爐裡去了!那可是天下至陽至烈之物,非得用千年玄冰鎮上幾個月不可,如今她這麼一扔,丹爐炸裂,您的丹室就塌了啊!!!”
懷古:“…………”
掌門:“…………”
待此間事了,不如勸勸懷古師叔,讓他遠離天權峰的雞飛狗跳,找個清閒地方散散心吧。
掌門一臉麻木地盤算道。
對了,中州花朝節就不錯。雖然自己不方便參加,但對師叔來說,應該是個“一鬨解千愁”的好去處。
……
……
此時此刻,秋掌門還對中州發生的變故一無所知。他自然也不知道,懷古真人塌的房子,遠遠不止一間丹室。
與此同時,不見天日的地宮之中,舒鳧手舉一盞提燈照明,沿著一條令人聯想起墓室的狹長隧道前進。
比起當初齊三爺的地牢,此地更顯幽暗陰冷,而且滿溢著濃鬱到令人窒息的魔氣,就連尋常修士都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