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舒鳧忽然覺得,懷古真人此刻自欺欺人的狼狽模樣,與當年入門試煉中,他強詞奪理為方晚晴撐腰那一幕十分相似。
嚴格來說,懷古真人並非大奸大惡之輩,對九華宗後勤事業貢獻頗多,培養過大批丹修器修,所以才換得眾人對他的三分禮讓。
然而,他一向剛愎自用,一意孤行,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若非他無條件、無底線的包容,為了成全自己一腔深情,對方家有求必應,對方晚晴深信不疑,方晚晴又何至於如此猖狂,膽敢在入門試煉中下手殺人?
舒鳧有理由相信,倘若她當真棋差一招,在試煉中遭到方晚晴殺害,又沒有江雪聲這般強大的後援,她的死便會如同滄海一粟,在懷古真人的盲目包庇下不了了之。
舒鳧憑本事保全了自身,卻不代表那些傷害從未存在。
懷古真人的愛情足夠純粹,卻並不純潔,因為倘若行差踏錯一步,其中就會有無辜者的鮮血斑斑。
所以這一刻,舒鳧雖然發自內心地為懷古真人感到可悲,但隻是冷眼旁觀,與江雪聲交換了一個“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通透眼神。
舒鳧沒有落井下石,凝露卻沒耐心再玩狗血認親遊戲,揚手揮出一道淩厲掌氣,將那盞精雕細琢的蓮花燈砸了個粉碎,冷笑道:
“休要自作多情。我方白露一生瀟灑,豈會看上你這樣拖泥帶水、古板無趣的男人?往日看在你身份的麵子上,敷衍你一兩句,沒想到你還當真了。”
我方白露。
方白露。
白露。
露。
“………………”
隻聽“鏘啷”一聲脆響,破碎的不僅是引魂燈,還有懷古真人數百年來珍藏心底、小心嗬護的愛情。
寂靜無聲的夜空之下,唯有一對比翼鳥絲毫不受影響,仍在含情脈脈地眉來眼去,仿佛隨時都會再次貼到一起。
另一方麵,凝露眼看自己精心準備的戰力被魏城屠了個七七八八,情知大勢已去,不再戀戰,轉而尋思脫身之法。隻見她長袖一展,揮灑出漫天紛紛揚揚的桃紅色霧氣,借著煙霧遮掩,迅速抽身遠離。
然而就在此時,早有準備的江雪聲和柳如漪彼此對視一眼,指尖同時按上琴弦,奏出一連串罡風急雨般的殺伐之音。
這兩人本就是樂修翹楚,更何況此時合奏,威力霎時間暴漲一倍不止,殺曲一響便有天地變色之威。
凝露萬萬想不到他們還有這種合招,措手不及之下,周身旖旎纏綿的霧氣頃刻間便被琴音吹散,人也被遠遠擊出數丈之遙。
她艱難地穩住身形,隻覺得胸中氣息激蕩,內傷越發沉重,“噗”地咳出一口鮮血。
凝露倉促抬頭,卻隻見懷古真人的麵孔近在眼前,隻是慘然失色,綠雲罩頂,看上去仿佛一瞬間蒼老了二三十歲。
她一時間有些後悔,很想開口說一兩句好話,然而覆水難收,隻好咬牙強笑道:“大郎,我……”
回答她的,是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啪!
“賤人!”
懷古真人渾身都在發抖,目眥欲裂,嘶啞著喉嚨衝她怒吼道:“你怎麼敢,怎麼敢——”
啪!!!
他一聲痛罵還堵在喉頭,便隻見凝露美目圓睜,劈手還了他一記同樣響亮的耳光。
“你罵誰?”
她厲聲喝問道,仿佛她才是慘遭騙財騙色的受害者,“當初是誰像狗一樣跪著舔我,誰才是賤人?你連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想要什麼都不知道,還好意思大放厥詞說愛我?你那不是愛,你就是老王八想吃嫩蝦米,你饞我的身子,你下賤!”
懷古一手捂著臉頰,眼皮突突亂跳,幾乎當場背過氣去:“你,你——”
“我怎麼了?”
凝露倨傲地一挑下巴,“自始至終,我求過你一件事嗎?是你在求我,是你上趕著乞求我向你施舍一點好臉色,我們錢貨兩訖,你自找的!”
“…………”
好歹也是兩個幾百歲的元嬰大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撕成這副德行,實在太難看了。
舒鳧剛想吐槽,卻隻聽見江雪聲輕笑道:“凝露果然老奸巨猾。在她麵前,懷古真人確實隻有被玩弄的份。但願經曆這一遭,他的心境和智慧都能更上一層樓……不過,也許太為難他了。”
話音未落,懷古真人忽然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疾呼:“怎麼回事?!你這妖女,又對我使了什麼……”
原來,他扇凝露那一耳光隻為發泄,凝露還他的一耳光卻是暗藏殺機,一刹那就讓他整張臉黑了半邊,顯然在指縫間藏有見血封喉的劇毒。
凝露一擊得手,不再停留,立即驅趕比翼鳥一飛衝天。那雌鳥百般眷戀不舍,卻無法違抗契約,隻好含著滿眼熱淚振翅高飛。
懷古真人座下的雄鳥急忙追趕,卻沒照顧好背上身中劇毒、搖搖欲墜的主人,一個九十度直角衝刺,竟然把懷古真人給拋了下來!
懷古真人:“?!!!”
凝露得意的高笑回蕩在夜空之中:“大郎,善自珍重。放心吧,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送給我的珍寶,定會小心收藏,與今後邂逅的情郎一起好好賞玩。”
——然而,她隻來得及說出這一句話。
就在懷古真人墜落的同時,舒鳧便已長身而起,一手拋出紅線纏住懷大爺秤砣似的身軀,另一手將孤光劍朝向天空擲出。
而後,天地間琴音激蕩,響遏行雲。
凜凜聲威裹挾著孤光劍直奔凝露魔君而去,從她後背刺入,一直線擦著丹田邊緣穿過,又從前胸破體而出。
“……!!!”
儘管凝露在最後一刻側身閃避,驚險萬分地避開要害,強忍疼痛脫圍而出,但這一劍造成的傷勢非同小可,幾乎傷及元神。
懷古真人最後看見的,便是她血花飛濺的背影,以及妖豔側臉上一抹近乎猙獰的表情。
啪嚓。
陳年濾鏡粉碎,記憶中鏡花水月的幻影逐漸退去,赤.裸裸的險惡真相暴露爪牙,差點一爪子把他給送走。
“…………”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他想象已久的重逢,他為自己和方白露精心設計的未來,不該是這種一地雞毛的慘狀。
他們的未來,應該是……
“懷古真人。”
舒鳧拖著他降落到地麵上,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有個問題,一直很想請教您。您一心惦記著方小姐,對方家、對方晚晴予取予求。倘若有一天,方晚晴身負近乎殘疾的重傷,需要使用我的金丹和腿骨治療,您會為她來取嗎?”
——隻有她和方晚晴知曉,那是在原著中,也是在方晚晴的“前世”,千真萬確發生過的事情。
雖然根源是齊玉軒口口聲聲道德綁架,薑若水為了證明清白“自願獻身”,但懷古真人因為偏心方晚晴,默許了這場足以改變兩人命運的手術。
“…………”
懷古真人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錯愕莫名地瞪大雙眼,嘴巴像缺水的魚一樣開合,乾澀的嗓子眼裡擠不出半點聲音。
他想要否認,卻無法理直氣壯地出聲否認。
——他真的不會嗎?
被一廂情願的“深情”蒙蔽雙眼,為此上天入地,費儘心思,甚至連累毫無乾係的他人作嫁。
這就是他百年來所做的一切。
這就是他的愛情。
錯了,錯了!
一直以來,他都做錯了太多事情,卻偏偏一葉障目,沉浸在自我陶醉中渾然不知。
那年早春相逢,吹麵不寒楊柳風,人麵桃花相映紅。
你說你是方白露,我說我叫穀大郎。
原來,從一開始便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