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消失了。
在江雪聲“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巧妙施為之下,籠罩在姚、魏上空的霧靄逐漸散去,城中光景如同拂去塵埃的明鏡,一點一點恢複清明。
一度為陣法所攝而昏睡不醒的城民,也一個接著一個,打著嗬欠,伸著懶腰,從幻境中悠悠醒來。
就當是一場夢,醒了很久還是很感動。
而在陣眼之中,舒鳧一直緊緊抱著江雪聲不撒手——她總覺得這一鬆手,下一句話就是“大師兄,師父變成蝴蝶飛走了!”。
江雪聲也不急於掙脫,一手繞過她肩背,輕輕摩挲著她的烏發,神情間似乎頗有幾分……
……享受。
花解憂:“?????”
你設計破了我的幻境,還要在這裡對我秀恩愛?
你還是個人……行吧,你本來就不是。
“……”
不知為何,他醞釀多年的複仇毀於一旦,此時本該勃然大怒,卻又覺得無怒可發。
大概是……麵對比自己更慘的人(龍),就連千年厲鬼都發不出火吧。
“龍神,你這算怎麼回事?”
花解憂不怒反笑,忍不住打斷兩人溫情脈脈的氛圍,“你給我看這些,是在跟我比……比慘嗎?因為你比我更悲慘,所以要我原諒,要我放下?我告訴你,這根本就是兩碼事,我不會——”
“你不必原諒,也不必放下。”
江雪聲不緊不慢地鬆開舒鳧,轉頭向他望去,“我讓你目睹這段往事,隻為一個原因。”
他姿態懶散,宛如閒庭信步一般踱到花解憂麵前,踏落的步伐卻格外沉著堅定。
而後,江雪聲彎腰屈膝,讓自己的目光與少年持平,直視他那雙燃燒著灼灼恨火的眼睛。
他隻說了兩個字:“是我。”
花解憂:“……什麼?”
“是我讓姚、魏之人依賴神明,一來,沒有及時開啟民智,教導他們自力更生的道理;二來,當年封魔時去得匆忙,沒有為他們安排好前路。”
“雖然我留下了一縷龍氣,卻受本體狀態影響,未能及時在大旱中發揮作用,以致你們兄弟無辜橫死。”
“花童緣起,本是我失察之過。”
江雪聲緩緩道,“是我有負於你,你若有恨,不必累及他人。”
“你……”
花解憂怎麼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高高在上的應龍君,乖僻桀驁的曇華真人,竟然會對他說“是我有負於你”。
而他看過方才那段記憶,心中自然清楚,應龍君早已儘全力做到最好,無愧於天地,更無愧於任何人。
他們兄弟後來遭遇的一切,皆是因為世事流離,人心叵測,又怎麼能怪到江雪聲頭上?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花解憂竭力皺起眉頭,用憤懣不悅的神情掩飾心中震動,“事情是姚、魏之人做的,輪不到你來背黑鍋。與你無關的事,為什麼我要恨你?”
“是啊。”
江雪聲淡淡一笑,“既然如此,與姚、魏後人無關的事,你又為何要恨他們呢?”
“這……”
花解憂語塞。
江雪聲又道:“其實,你並不憎恨姚魏後人,隻是一生遺恨不得償,故而心有不甘,終究意難平。不是嗎?”
“我……我隻是……”
花解憂欲言又止,心頭一時間有千言萬語轉過,卻沒有一句能夠出口。
——是,其實我都明白。
——我憎恨的人早已死儘死絕,輪回轉世,隻有我還留在原地,不得安息。
——可是,我錯過了本該多麼幸福美滿的一生啊,我怎麼能不恨?我若不恨,又能到哪裡去呢?
“你的弟弟,花忘愁,他已經轉世了吧?在魏城花童廟裡,我們沒有找到他的魂魄,隻剩下一縷殘魂。”
舒鳧一直安靜旁聽,此刻忽然插話道,“為何他走了,而你還留在這裡?”
“弟弟,他……”
花解憂回憶起當時的景象,神色有些恍惚,“那個自稱‘鐘不愧’的人,殺了所有起哄害死我們的惡人,大概有好幾十個吧。他又將其他人都責打一頓,逼著他們蓋祠堂、樹石碑,讓子子孫孫都向我們叩首謝罪。”
“然後,弟弟就對我說,‘哥,這樣夠了吧’……”
禍首已死,血債已償,十命抵一命,夠了吧。
人死不能複生,我們一生不幸,如今也算是到了頭。不如就此放手,重新來過。
“我一開始答應他,不再留戀人世,我們一起投胎,來生再做兄弟……”
花解憂喃喃說到這裡,忽然語調一轉,眉目扭曲,原本平靜的麵容變得憤怒狠戾,眉心一點朱砂殷紅似血。
“但是,我還是不痛快!憑什麼我們隻能活十幾年,那些欺負過我們的人,卻還能一個個壽終正寢,長命百歲?!”
“對,你說的沒錯,我不甘心,我意難平。雖然動手之人已死,但還有很多人活著啊!他們都不無辜,他們都該死,都該嘗嘗我和弟弟的痛苦!!!”
“所以,你一直在積蓄力量,潛心複仇,卻因為人小力微,姚魏又有龍氣守護,所以久久不得施展。”
舒鳧若有所悟,心平氣和地接過話頭,“好不容易熬成厲鬼,但你的仇人……卻早已死了千百年,連骨灰都找不到了。後人聽信謊言,反而將你們奉若神明。”
“……不錯。”
花解憂承認道,“我知道,我本不該恨他們。但除了他們,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其他可恨之人。”
這千年來,他日夜如火焚身,獨自忍受孤獨困苦,多少次想要尋求解脫,卻又憑著一腔恨意強留在人間。
或許,他早就已經後悔了。
但是,悔又如何?
倘若到頭來不複仇,不讓姚魏之人遭受同樣的苦難折磨,這千年來放棄輪回的執著,豈不是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嗎?
最終,在悔與恨的反複撕扯之下,他朝向與自己當年一樣懵懂無知的幼童,伸出了手……
至此,苦海無邊,罪業難償。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花解憂低頭注視著自己的雙手,麵色慘白,唇邊浮現出一抹苦笑,“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我變成這樣的惡鬼,就算投胎轉世,弟弟也一定……認不出我了。”
“不,那也未必。”
舒鳧將手一揚,從儲物袋裡取出引魂燈托在掌心,其中一點微光明滅,是她在花童廟引渡的一縷殘魂。
“這是你弟弟的殘魂。我想,他本以為你會和他一起轉世,不料最後一刻你突然反悔,而他魂魄已散,無法強行留在人世,所以……他隻能留下一道殘魂,依附在魏城花童金身之上。若不是他,我們也找不到你。”
“他……一直在等著你。”
“……!!!”
無論幻境中多麼驚心動魄、聞所未聞的景象,都不像舒鳧這句話一般,如同在花解憂耳邊敲響洪鐘,瞬間將他從千年大夢中驚醒。
——他一直在等你。
你的不安息,亦是他的不安寧。
幾見桑田成滄海,猶記昔年兩生花。
神思恍惚間,花解憂又回想起,當初他執意留在人間繼續複仇,弟弟臉上心痛又無奈的表情。
“我理解哥哥的憤怒,所以我不會勸你,不會阻止你。”
“隻是,倘若有朝一日,你的複仇累及無辜之人,以致罪業加身……”
“花忘愁,願以累世功德相抵。”
——弟弟投胎以後,又去了哪裡呢?
他說要積累功德為兄長贖罪,那麼現在,大概是成了一位慈悲濟世的長者,或是斬奸除惡的俠客吧?
花解憂捧著舒鳧遞給他的引魂燈,凝視著其中一點若有似無的微光,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將這盞燈珍而重之地抱在胸前。
他輕聲道:“我……還能見到他嗎?”
罪行累累的我,與功德無量的弟弟……還能再見麵嗎?
“你們未必還能做兄弟,但修仙界就這麼大,隻要你想見他,一定還能再見。”
舒鳧篤定點頭道,“你轉世以後,這盞燈就留在九華宗。你隻須記得一件事,‘來九華宗尋我’就好。”
花解憂輕扯嘴角,發出一聲乾澀無力的苦笑。
他像個鬨脾氣的小孩子一樣,將臉撇向一邊:“你又誆我。我知道,我見不到他的。”
世人因果自擔,哪有什麼功過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