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舒鳧排兵布陣的同時,江雪聲與師小樓結伴而行——準確來說,是一方掐著另一方的脖子,在五州間穿梭往來,逐一查看先前留有疑念的地點。
他們頭一個前往的,就是鴻鵠一族的故居,也是江雪聲發現柳如漪鳥蛋的地方。
“你們青鸞隱居北州,鴻鵠一族長住南州。其中的嫡脈就在此地,名喚‘星月澤’,隻是多年前遭逢橫禍,僅剩如漪一人……師小樓,你怎麼了?”
江雪聲走在前方,一回頭隻見師小樓麵色蒼白,額頭掛滿細汗,一手虛弱地扶著太陽穴,不禁有些詫異。
“應龍君,你……彆走這麼快。”
師小樓慢吞吞地抬起頭,手捧心口,氣喘微微,近乎幽怨地望著江雪聲,“剛使用過縮地千裡,你都不會頭暈嗎?”
“你這……”
饒是江雪聲見多識廣,這一刻也感覺無言以對,“元嬰修士縮地成寸,倏忽千裡,確實對靈力有所損耗,但幾時會像你一般,連幾步路都走不穩?你在修煉一道上,未免太過懈怠。身為青鸞,你怎會……”
“明白,明白。”
師小樓神態敷衍,不以為意地擺手道,“我懈怠,我懶惰,所以呢?師家又不是隻剩我一個,我也不算什麼厲害角色,隻是因為擅長煉器,才在天衍門掛了個名頭。”
“我不求長生,不圖揚名,不在乎社稷蒼生,甚至不怎麼關心天衍門……我自己的人生,要如何虛度,實在不勞應龍君為我操心。”
江雪聲:“……”
如此理直氣壯的廢物發言,從各種意義上都令人無話可說。
“應龍君,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身為青鸞’,卻如此貪圖安逸,碌碌無為,讓你感覺恨鐵不成鋼,是不是?”
偏偏師小樓還是個有文化的廢物,他一邊慢悠悠地跟上江雪聲,一邊滔滔不絕地與他辯論:
“你心懷天下,澤被蒼生,這很好,很高尚。但你可曾想過,龍族和五鳳,其實本不必如此高尚?”
“哦?”
江雪聲倒也不以為忤,目光閃爍,語氣仍是平緩溫和,“我的確認為,青鸞後裔不該如此頹廢。你若有異議,不妨說來聽聽。”
“我沒什麼好說的。”
師小樓微微一哂,指尖把玩著頰邊碎發,玩世不恭的神態間透出幾分涼薄,“我們是神龍之後,天賦異稟,超逸絕俗,這一點不假。不過,祖神應龍護佑眾生,這是祖神的事,與我們沒什麼關係吧?就算是為了完成祖神的心願,三千年前那一戰,也該將血脈裡的舊債還清了。”
“那一戰中,青鸞死傷多少同胞,之後又是怎樣遭到魔修針對,不得不隱姓埋名,應龍君不會不知道吧?倘若我們不歸隱,麵對轉世重生的天魔,鳳與鴻鵠就是前車之鑒。”
師小樓語氣一轉,斂去笑意的清俊麵容冷若冰霜,尖銳地轉向江雪聲道:
“應龍君,我們不食凡人俸祿,不屑世間香火,不圖在史冊上留下一筆名姓。我們從來都不欠眾生什麼。”
“我尊敬你與曾祖父的犧牲,所以願意幫助你們。但是,這並不是‘五鳳應儘的責任’——同為芸芸眾生,我們青鸞一族,本可以偏安一隅,不必過得如此辛苦。青鸞避世隱居、獨善其身也好,我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也好,這都是我們的選擇,而不是過錯。”
江雪聲腳步一頓:“你……”
“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意見。”
師小樓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字字錐心,“我們青鸞,不想做玉石俱焚的鳳凰,也不想做對你忠心耿耿的鴻鵠。我們幫你,不是為了天下,更不是為了五鳳的‘責任’,隻是為了讓自己、讓族人活下去,有機會選擇逍遙安逸的人生。”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說‘身為青鸞,該當如何’。說實話,若有可能,我們都想做一隻普通的雞。”
“…………”
江雪聲站定腳步,一言不發地回身望向他,兩人隔著一段清幽岑寂的山路遙遙相對。
這小家夥,長得還真像師春雨。江雪聲想。
但是這些話,師春雨永遠都不會告訴他。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其實,五鳳並不願意隨你救世,不願承受隨之而來的反噬與犧牲,隻是為了自保而不得不為”。
山風蕭瑟,泉水泠泠,夏日間亦有寒意侵身。
寒從心上起。
“你說得對。”
良久,江雪聲垂下眼簾,出奇平靜地開口道,“三千年前,未能徹底了斷天魔,以至於後人受累,這原是我的過錯。青鸞不問蒼生,不求大道,隻求逍遙自在——沒錯,你們該有這種自由。”
“小樓,我為我先前的態度道歉。”
“應龍君,你……”
這句話太過驚世駭俗,師小樓微微睜大半闔的雙眼,卻隻見江雪聲背轉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走罷。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糾正這個錯誤。”
……
與此同時,朔月城,紫微秘境之中。
準備妥當以後,舒鳧利索地將平如海、周如沐兩人捆綁到魚背上,給他們裝備了自動循環播放的“照影石”。
有他們作為掩體,應該能為其他人爭取一點反應的時間。
至於這兩人……以他們的身法和修為,隻要解開被封的經脈,逃生輕而易舉,倒是用不著舒鳧擔心。
作為靖海真人的得意弟子,在沒有心魔困擾的情況下,平如海、周如沐的實力與舒鳧相去不遠。若是沒有他們,她原本打算自己承擔這個角色。
接下來,就該考慮其他人如何渡海了。
海中危機四伏,無法禦劍或使用飛行法器,踏浪而行又太過凶險。眾人唯一的倚仗,就隻剩下能夠飛行或鳧水的靈獸一途。
遺憾的是,在場修士大多偏好與走獸締結契約,聚在一起湊了又湊,也隻湊出零星十餘頭。
就這點數目,即使加上搖光峰的妖修,也不足以將所有人送往島嶼。
若要現場馴服凶猛的海獸,需要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方才那兩條怪魚已經是白鹿山弟子的極限。
“抱歉,舒鳧仙子。”
幾個年輕弟子哭喪著臉道,“掌門吩咐我們儘力幫助你,但我們學藝不精,無法輕易馴服這些海獸。早知如此,就該多帶些海獸的‘信物’……”
舒鳧眉間一動:“‘信物’?”
“對啊。”
白鹿山弟子解釋道,“每當我們馴服強大的妖獸,譬如部落首領一類,對方就會將自己的羽毛、鱗片等作為‘信物’送出。隻要隨身攜帶信物,再佐以禦獸之法,就能獲得妖獸族群的信賴。”
“高階妖獸的信物十分珍貴,長老們多少都有一些,我們有時也會厚著臉皮討要。不過這一次,我們身上沒帶什麼……”
“……”
就在他們敘述的同時,舒鳧埋頭在儲物袋裡翻翻揀揀,不一會兒便捧了滿滿一把零碎物件在手上,直直遞到他們麵前:
“瞧瞧,這些行不行?”
“?????”
白鹿山弟子冷不丁被她糊了一臉珠光寶氣,剛低頭瞄上一眼,頓時一個個兩眼發直,舌頭都有點捋不過來:
“舒、舒鳧仙子,這些是……”
“哦,這是我早些年在外遊曆之際,意外——”
舒鳧頓了一頓,略去“意外闖入魔君後宮,解救其中男寵”一節不提,含糊其詞道,“意外救出一批妖獸,他們送給我的謝禮。你們看看,這些信物夠嗎?”
“夠了,有這些就夠了。”
白鹿山弟子兩眼發光,喜出望外地從舒鳧手中接過信物,幾乎舍不得放手,“請仙子放心,我們定不辱命!”
“好了,不用這麼誇張。”
舒鳧展顏一笑,抬手在他們肩頭挨個拍了拍,難得一本正經地叮囑道,“這是最後一戰了,萬事小心,回頭記得帶我參觀動物園。此次出關以來,我四處奔波,還沒得空去一趟白鹿山。”
“嗯!!”
眾弟子用力點頭,興衝衝地轉身向海邊跑去,吹響用來吸引海獸的短笛,準備施展禦獸之法。
接下來,就是他們這些專業人士的工作了。
“舒鳧,你真能搞定嗎?”
白恬領教過幾次魔修的手段,心中忐忑不安,猶帶著少年稚氣的麵孔上掛滿愁容,“我不是不信任你,但眼下魔修潛入,紫微仙會橫生枝節,也許我們該考慮放棄比試,對外求援……”
“隻怕不行。”
舒鳧搖搖頭,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道,“我倒是想求援,但我們沒有證據,煉屍也不是狡慧魔君的獨門秘方。而且,是否讓人進出,全在紫微仙君一念之間。”
按照仙會慣例,紫微仙君不會對比試作出任何乾涉,一切全憑他們自由施展,參加者手邊也沒有報警器。
在秘境之外,江雪聲確實有心將“魔修潛入”的消息傳遞給紫微仙君,然而這位仙君仿佛得了自閉症,一概不接受來自外部的連線,無論如何嘗試,結果永遠都是“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所以這一次,他們無法指望來自外界的援助,必須靠自己渡過難關。
“不幸中的萬幸是,還有謝……小芳在我們身邊。”
舒鳧一彎腰撈起謝芳年,雙手托著他腋下,將毛茸茸的白貓遞到白恬鼻尖底下,“來,小白,擼個貓放鬆一下。”
“哦,好……”
白恬猶猶豫豫地答應著,剛要伸手擼貓,就被謝芳年一肉墊拍在手背上,“嗷”地喊出聲來,“哇!舒鳧,你這貓會打人啊?!”
這一巴掌觸動了白少爺朦朧的記憶,他一邊揉著手背,一邊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