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綱目》有雲:“江中有鸑鷟,似鳧而大,赤目。蓋此鳥有文彩如鳳毛,故得同名耳。”
此處的“鸑鷟”,不是指傳說中的神鳥,而是指一種形似“鳧”——也就是野鴨——的水鳥,據說有可能是鸕鶿。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紅眼睛的大野鴨”。
這樣一說,舒鳧與鸑鷟,某種意義上也算有緣。
如今,他們一大一小兩隻鴨,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愣在當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半晌無話,鴨雀無聲。
舒鳧:“……”
鐘不愧:“……”
一種尷尬,兩處懵逼。
鐘不愧這一生,先是做了上百年的殺馬特男孩,幼稚、頑劣、小學雞,憨得慘不忍睹,熊得昏天黑地。
之後大難臨頭,他被攆鴨子上架,又被生活的皮鞭抽打著一路成長,獨自踏遍四方,做了數百年江湖遊俠,又做了幾千年的“紫微仙君”。
閱曆不可謂不豐富,生活不可謂不精彩。
正因命途坎坷,生涯跌宕,鐘不愧被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鳥生撕扯得有點精分,在外人麵前放不下架子,在熟人麵前又端不起架子。
麵對舒鳧,他發自內心地感到迷惑——
這個自稱他“嫂子”的小女孩,究竟算外人,還是算熟人呢?
在“嫂子”麵前,他這副高深莫測的仙君派頭,究竟是擺,還是不擺呢?
“好了前輩,我們不開玩笑。”
幸好,舒鳧急於討論正題,皮了一下便立刻收心,沒有讓他為難太久。
“我名叫舒鳧,是應龍君的弟子兼道侶,劍法師從鳳君和明瀟真人……此事說來話長,我們暫且不提。”
鐘不愧:“……”
——那還真是挺長的吼!!!
你這個小姑娘,一看就有點東西!
不愧是我嫂子!
……咦,他怎麼這麼快就接受了?
唉,算了算了。
不就是吃嫩草嗎?小意思,應龍君那種老陰陽龍,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慢著。”
見舒鳧風風火火,鐘不愧開口喚住她道,“小姑娘……不是,小嫂……也不是。罷了,我還是叫你舒鳧吧。”
“此地是我識海,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你不必如此焦急。”
舒鳧:“哦……”
——您的意思是,咱倆不用理會趙九歌那廝,可以悠閒地坐下來喝杯茶,再嗑點瓜子什麼的?
鐘不愧倒是沒請她喝茶,徑自接下去道:
“舒鳧,你有孤光劍在手,身上又有鸑鷟氣息,這才得以進入我識海之中,發現我被困的元神。此前你在外遊曆,是否遇到機緣,獲得了我留下的靈力?”
“不錯。我在魏城發現了前輩的日記,機緣巧合之下,接受了日記中封存的靈力。”
舒鳧點頭應道,回想起白鯨的敘述,不禁又有幾分黯然,“前輩,我聽說您救助他人以後,經常掛念於心,頻頻上門探望。”
“莫非,當年姚、魏兩城的‘花童’,一直讓您記掛在心……”
“‘花童’?”
鐘不愧反問道,“哦,我想起來了。此事說來簡單,我多次仗義救人,不料惡徒待我離去後反撲,變本加厲地報複,我一番苦心每每付諸東流,方才有了這個習慣。”
“但是,花童……當年姚魏之事,我不是處理得很好嗎?難道那些人沒有依我所言,建立祠堂,日夜祭拜懺悔?”
提及花童,鐘不愧若有所思,麵具般的肅穆表情微微鬆動,不自覺地流露幾分自豪之色。
“在我看來,那是我為數不多的驕傲。所以,我特意在洞窟中留下日記,希望傳頌於後人。……倘若有朝一日,能讓父親和應龍君看見,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到此處,白發仙君深邃如鏡湖的眼眸中,依稀有期待的微光一閃而過。
“如此說來,應龍君當是看見了?”
舒鳧:“…………”
說的也是。
如果“不愧大哥”得知姚魏之人陽奉陰違、文過飾非,花童化為怨氣衝天的厲鬼,以他耿直火爆的性格,想必不會袖手旁觀。
也就是說,在他遊曆途中,有心匡扶正道卻事與願違,花童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這三千年來,他的善意究竟被辜負了多少次呢?
究竟有多少次,他一心行俠仗義,換來的卻隻是冷眼與欺瞞?他以為皆大歡喜,背後卻潛藏著暗無天日的深淵?
即使是高懸於頂的太陽,也不可能照亮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更何況,鐘不愧孑然一身,隻是個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
“……”
舒鳧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向他道明真相。
至少,現在不是追憶往昔的時候。
——關鍵在於,她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小紫鴨!
那可是紫鴨啊!
五鳳四缺一,讓他們足足尋找二十年的紫鴨!!!
“前輩,我另有一事,需要勞煩您援手……”
“嗯?你且說來聽聽。”
聽她陳述來意之後,鐘不愧乾脆地一口答應道:“為了淨化魔氣,你們需要鸑鷟幫忙?好說。你助我脫困,我自有辦法。”
“多謝前輩。”
舒鳧自詡沉得住氣,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也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笑意浮上眉梢。
“對了,鐘前輩。晚輩冒昧一問……鸑鷟一族,不會隻剩您一人吧?”
“非也。準確的答案,就連我也無法告訴你。”
鐘不愧解釋道,“三千年前,應龍君鎮壓封印之後,龍族和五鳳元氣大傷,又遭到魔修報複。有人強硬,有人退縮,彼此意見不合,隻能各奔東西。”
“其中,青鸞一族為了避免後輩罹難,便選擇舉家歸隱,不問世事。”
“我原本也想這麼做,可是天大地大,少年人壯誌淩雲、心在四方,怎能偏安一隅?況且,應龍君和父親他們若是回來,需要五鳳援手,也該有人接應。”
——所以,鐘不愧想出了一個簡單、粗暴,而且笨拙至極的方法。
戰火平息後,他遣散所有族人,勒令他們改姓(“姓氏隻是一個符號!鸑鷟的傳承在於精神!”),放心大膽地自由通婚(“血脈隻能代表力量!比起力量,勤奮和品格更為重要!”),不必再像傳統族群一般聚居,可以行走天下,尋找心儀之處安家(“距離不是阻礙!隻要心中光明,身在天涯海角,都能仰望同一輪月亮!”)。
就這樣,在鐘不愧的大力推動之下,鸑鷟一族隱沒世間,散入千門萬戶,真正做到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鳳),飛入尋常百姓家”。
“難怪我們遍尋不得。原來,他們早已放棄了‘鸑鷟’的身份……”
舒鳧感歎不已,又是欽佩又是後怕,“若不是遇見您,那便當真是大海撈針了。”
“身份?鸑鷟有什麼身份?”
鐘不愧不以為然,“天神血脈,天賦異稟?那都是身外之物。你一個凡人,不也走到了這一步嗎?”
“說到底,鳳凰也好,雞鴨也好,骨子裡都沒什麼區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聽著糙,卻頗有幾分道理。”
“我父親這一生,專心一念,隻希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常常掛在嘴邊,說鸑鷟不重要,鐘家不重要,實實在在的‘人’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
“隻可惜,當年我還不明白……”
說到這裡,白發仙君低眉斂目,曆經三千年風雨洗禮的麵容上,第一次浮現出些許懷念的溫情。
“如今,我族雖然天各一方,卻能安居樂業;我畢生所學,也能通過紫微仙會傳承,惠及天下英才。我終究不愧此生,對父親,對鸑鷟先祖,也算是有個交代。”
鐘不愧。
終不愧。
鐘頂天為他取的名字,仿佛一個悲壯的預言。
舒鳧聽得又是鼻酸,又有幾分埋怨,一時間哭笑不得。
她苦笑道:“前輩高義。隻是這樣一來,卻讓我們找得好苦,險些功敗垂成……”
“抱歉,這是我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