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奚月微笑著向舒鳧問道,“也不知我這樣的人,能否有幸討上一杯水酒。”
“算不上什麼大典,就是親戚朋友們一道兒吃個飯,慶祝一下。”
舒鳧坦然道,“鵷鶵老族長要來,你是他欽點的繼承人,自然可以跟著。不過,你確定要來嗎?”
“嗯。”
淩奚月點點頭。
沒有病嬌,沒有黑化,就如同日升月沉一般,他將與自己無疾而終的單戀告彆。
他已經獲得了足夠的犒賞。
“話說回來,那個……”
淩奚月小心翼翼地開口,目光遊移不定,清雅俊秀的麵容上帶著些赧然,“南宮魔君說,他要在魔域建立什麼‘支部’,幫你宣傳你的教化思想。”
“你看,在我們朔月城,是不是也建上一個?”
舒鳧:“……”
好吧。
最後,大家還是在社會主義道路上殊途同歸。
……
令舒鳧意想不到的是,在千燈寺的古廟中,慈眉善目的大師們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不是指成立支部,而是指喝喜酒。
大師道:“施主護佑蒼生,功德無量,貧僧合該為蒼生拜謝二位,送上一份賀禮。”
“大師也能喝酒嗎?”
舒鳧詫異道。
“阿彌陀佛,自然是不能的。”
大師拈花一笑,神態清淨安詳,“但是,貧僧可以飲茶。”
顧小喬,不,覺喬大師不知從何處閃身而出,幽幽道:“是啊,還可以喝果汁。”
“你們既然來了,可一定要嘗嘗。千燈寺的蛇莓櫻桃桑葚汁,實乃天下一絕。”
舒鳧:“……”
——喬喬,這就是你出家的理由嗎?
“對了,葉書生和天妖王如何了?”
舒鳧向他詢問道,“此次饕餮魔君伏誅,葉書生亦有出力。前任天妖王縱有千般不滿,也該點頭了吧?”
顧小喬心如止水地合掌:“阿彌陀佛。據我所知,他們兩人正準備訂婚。”
舒鳧:“訂婚?那何時結侶?”
顧小喬:“待葉公子結嬰之日。天狐老祖以為,即使招贅,這贅婿也不能比他女兒柔弱太多。說到底,不是葉公子太弱,隻是蕭姑娘太強了。”
舒鳧:“…………”
——彆人是追妻火葬場,葉書生倒好,這是追妻盤山公路啊!!!
——等他倆結婚的時候,差不多也能結伴飛升了吧???
顧小喬:“阿彌陀佛。紅塵千般業障,萬般波折,人生苦短,不如出家。”
舒鳧:“不,你隻是想吃大師的軟飯吧。”
……
再後來,他們又去了一趟魏城,看望魏天嬌母女和欒氏一家。
江雪聲與舒鳧相攜而行,穿過車水馬龍的長街,路過昔日花朝節大比的擂台,也經過了花家兄弟的祠堂。
祠堂裡裡外外,上香祈福之人絡繹不絕,卻再無一人麵帶嬉笑,向“花童大人”許下千奇百怪的願望。
如今,他們隻是誠心誠意為少年的來生祈禱。
願平安喜樂,一世安康。
願山高水遠,終有相逢。
欒家隻剩下欒老太和孫女欒清兩人,據說欒黛已經背起行囊,前往外麵的大千世界闖蕩去了。
在魏城百姓的幫助下,原本破敗蕭條的龍神廟修繕一新,也包括那座外表堅實、內裡酥脆的龍神像。
自然,“兩根狼牙棒”也被一絲不苟地粘回原處,甚至還刷上了一層閃亮亮的金漆。
江雪聲:“……”
——倒也不必如此!!!
“很多人說,要新建龍神廟,給龍神大人供奉香火。”
當年牙牙學語的欒清已長成窈窕少女,脆生生地向他們解釋道,“不過,龍君說用不著,大家就改建園林,將龍神像擺放其中。其他各地的龍神像,都是跟我們這座學的。”
“……”
江雪聲一聽這話,如遭五雷轟頂,麵色一瞬間比他的鱗片更白:
“你的意思是……在五州各地,都建起了和你們一樣的龍神像?和你們一樣??”
他一時情急,將同一句話重複了兩遍。
“對啊!”
欒清興衝衝地點頭,“龍君,我們家的雕工不好嗎?還是說,有哪處細節不符合?您儘管說,我們一定改。或者您變成原形,我們仔細對照著看一看。”
江雪聲:“…………”
——我跟你們說個雞兒啊!!!
舒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後來,江雪聲載著舒鳧起飛的時候,就用雲霧給自己下半身打上了馬賽克,以免路人架望遠鏡偷窺。
舒鳧笑得前仰後合,不得不緊緊抱住龍角,這才沒有從雲端翻滾墜落,變成名副其實的“rollinggirl”。
……
最後,他們抵達的終點是棲梧山,也就是鳳凰一族的故土。
在百年前的血戰之中,昔日風光秀美的棲梧山已化為一片焦土,鬼哭盈穀,寸草不生。
如今,五鳳各歸其位,風遠渡和風瑾瑜重返故鄉,披著滿身霜雪與風塵,懷著一腔尚未乾涸的熱血,重新栽下了一株豔烈如火的鳳凰花。
舒鳧說過,自己想要“開宗立派”。
九華宗終究有自己的曆史與傳承,她想要以全新的名義發聲,便需要一個全新的宗門。
恰好,風遠渡在紫微仙會上一劍驚豔四方,上門拜師求教之人摩肩接踵。
風遠渡不勝其擾,索性讓舒鳧在棲梧山開宗立派,自己擔任長老,也好名正言順地支使她為自己趕客。
令舒鳧意外的是,除了風遠渡之外,九華宗掌門秋心的分神也在這裡。
“鳳凰花是靈木,我來幫他們看看。”
少年模樣的掌門展顏一笑,笑靨柔和如春水,“還有,曇華用來托體重生的白雪幽曇,之前為魔氣所傷,我也在這裡種下了。那可是你送給舒鳧的禮物,不能隨意拋棄。”
江雪聲:“這……”
——其實,我送的禮物是我自己來著。
不過,單身掌門大概無法領會吧。
“……”
與此同時,舒鳧驚訝的目光落在掌門領口,久久無法移開。
在他那領雪青色的鬥篷之下,單薄春衫的衣襟上,彆著一朵形似牡丹的鮮花。
“掌門,那是……?”
“哦,這是弟子們新帶回來的奇花。”
掌門溫聲解釋道,“說來有趣,在弟子們外出曆練途中,這株奇花主動勾住一名弟子袖口,央求他帶自己回去。弟子說,他冥冥中仿佛聽見有人耳語,自稱名叫‘解憂’。”
“解憂花。很特彆的名字,是不是?”
解憂花。
花解憂。
“……”
舒鳧隻覺得鼻端一陣酸楚,一時竟有些語塞,“嗯。是個好名字。”
她想了想,又隱晦地提醒道:“掌門,您……千萬要活得長久一些,還有,不要太快飛升啊。”
“啊?”
秋心微微一怔,被這前後矛盾的兩句話整懵了,“又要活得久,還不能飛升,那豈不是要一直在人間操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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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鳧無奈道:“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您不要想太多。”
掌門比她更無奈:“你和曇華這副德行,我要是想少了,現在還有頭發在嗎?”
“如今,你們兩人在棲梧山自立宗門,一呼百應,搖光峰大部分妖修都要跟著離開。柳如漪是鴻鵠族長,早晚要回星月澤;昭雲和司非分彆是玉兔和鮫人一族的繼承人,以後也得各回各家,登臨王位;至於鄔堯,他已經是玄玉宮的人了。”
掌門長聲歎息,滿懷幽怨地總結道:“我養你們這麼久,當真是養了一腔寂寞。”
“彆這麼說,致遠。”
江雪聲親切地呼喚他道號,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我當年投身於九華宗,便是看中你‘正道魁首’的資質,故而願意輔佐。這些年來,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秋掌門:“……”
我這掌門,也真是當了個寂寞。
“唉。無論如何,我還是代表九華宗祝福你們。待你們結侶之日,我自會送上賀禮。”
“曇華,舒鳧。後會有期。”
少年向兩人點頭致意,指尖輕撫衣襟上帶露的鮮花,轉身飄然而去。
直到一路飛出老遠,棲梧山蒼翠的輪廓湮沒在雲海之中,他這才微微牽起唇角,露出個小狐狸一樣狡黠的微笑。
“他們總以為自己在瞞我,到頭來,還是被我瞞過了一次。”
大能修士通天徹地,偶爾福至心靈,得開天眼,或能窺見自己前世的景象。
雖隻是匆匆一瞥,其中諸般因果,便足以讓天資聰慧的秋心了悟分明。
“放心,我會等的。”
秋心輕聲自語,話語如朝露,甫一出口便散入風中,“我會活得很久,不會太快飛升。”
“你在深仇苦恨之中隱忍千年,不得輪回轉世。這一世,該換我等你回來。”
曆經風霜的少年低垂眼簾,靜靜注視著衣襟上隨風搖曳的花朵。
少年容色如玉,眉心朱砂似血,瑩亮剔透的眼眸在殘陽映照下,泛出一層悲傷而溫潤的柔光。
他喚道:
“‘哥哥’。”
上一世,他們沒能一起長大。
此後一去一留,一得大道,一成厲鬼,轉眼便是千載光陰。
好在山高水遠,終有相逢。
秋心清淺一笑,轉身沒入漫天蒼茫的暮色之中,衣角勾起了一抹旖旎豔麗的霞光。
夕陽下有風輕送,其間仿佛還攜著琅琅書聲,正是當年花家兄弟共同念誦,卻從未理解的詩文。
“江上春風留客舟,無窮歸思滿東流。與君儘日閒臨水,貪看飛花忘卻愁。”
“貪看飛花,忘卻愁……”
……
……
傍晚時分,舒鳧和江雪聲並肩走在棲梧山腳下的小鎮,放眼看雲霞漫卷,倦鳥歸林,幾縷乳白色的炊煙嫋嫋升起,耳邊傳來了喧囂鼎沸的人聲。
好一派歲月靜好,煙火人間。
說書人的牙板還在響,小鎮上的茶館還在開,隻不過故事換了一段又一段。
當年為淩霄城歌功頌德的戲本,如今早已無人問津,換成了時下最熱門的《老白龍身鎮五州,小仙子劍斬天魔》。
江雪聲:……不是,這是個什麼標題???
舒鳧:大哥,算了算了。
再往前走,隻見滿大街奔跑嬉鬨的小孩兒,嗓音稚嫩清脆,你一句我一句,唱著首打油詩一樣的兒歌:
“搖光峰上搖光潭,搖光潭裡有劍仙。”
“玉樹搖光棲鳳凰,金戈鐵馬伴紅妝……”
這下輪到江雪聲失笑,低頭湊在舒鳧耳邊說道:
“你瞧,扶搖真人。他們在唱你呢,還說你是‘鳳凰’。如漪要是聽見,指不定酸得臉都綠了。”
舒鳧“噫”了一聲,整張臉懊惱地皺成一團:“這什麼爛詞,哪個沒文化的小鬼寫的?酸都酸死了。”
幸好,孩子們很快就唱膩了,換了兩篇更加琅琅上口的詩詞:
“三十三天天外天,
白雲裡麵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
隻怕凡人心不堅。”
“清角聲高非易奏,
優曇花好不輕開。
須知極樂神仙境,
修煉多從苦處來。”
緊接著,便是各家父母嚴厲的嗬斥之聲:
“什麼‘苦處來’?整天就知道瘋玩,還在這沒頭沒腦地瞎唱!說到做到,現在就給我回家念書!!”
其間還夾雜著一把如雷嗓門:
“不愧!休得亂跑!……胡鬨,你涅槃重生以後,怎麼越發像個孩子?!”
“嘎嘎,不愧是我!自從涅槃以來,我覺得心態也年輕了,仿佛回到了童年!老頭兒,有本事你來追我啊!!”
“放肆!不愧,你給我回來!!”
舒鳧:“……”
江雪聲:“……”
他們僵硬地回過頭去,隻見柳如漪、師小樓和一乾老族長正佇立在長街儘頭,似乎是打算上棲梧山拜訪。
然而,一隻滿地亂跑的小紫鴨,徹底粉碎了這幅莊重而不失溫情的畫麵。
“師尊,師妹。”
在老族長麵前,柳如漪今日還是一襲白衣,衣擺上繪有幾枝灼灼盛放的桃花。
他迎上前來,盈盈一拜,人也如一枝桃花迎風盛開。
“各位族長聽說師妹要自立山頭,都說是好事,一定要過來看看,幫著添置些東西。尤其是青鸞族長,他說師小樓的水鏡還能改進,最好是人手一麵,接入千家萬戶之中。”
“如此一來,縱然天各一方,也如同咫尺之遙。”
舒鳧:呃……這是師小樓開發了電腦,現在他祖宗要來開發手機?
也好。
如果網課就此普及,天下間的門戶之見、宗派之彆,大概也會漸漸消弭於無形了。
“既然如此,那就多謝師前輩。”
舒鳧落落大方地躬身施禮,又挽起江雪聲胳膊道,“先生,風前輩讓我們采買的東西都買齊了,咱們這便回山吧。正好給諸位前輩帶路。”
“好。”
江雪聲俯身在她發頂上吻了一下,眼中暖意如初漲的春潮,“都依你。”
舒鳧用頭頂拱他下巴:“放尊重點,老祖宗看著呢。”
“讓他們看去。當年一個兩個的,仗著自己是長輩,可沒少在我這兒催過婚。”
江雪聲雲淡風輕地一笑,一手攜著她飄然而起,眉目間似嗔實喜,意態儘顯風流。
在他身後,夕陽緩緩收攏最後一縷餘暉,初秋時節清涼的夜色好似一層薄紗,輕柔披覆在籠罩四野的蒼穹之上。
天黑了。
但舒鳧知曉,對世人來說,“黑夜”已不再是恐懼和絕望的象征,而是短暫的休憩與安寧。
數個時辰以後,太陽將照常升起,從微睡中悠然蘇醒的人間,依舊如美夢一般曠遠而溫柔。
山風激蕩,雲霧升騰,紅塵煙火與飄渺仙山從舒鳧眼前一一掠過,全然不同的兩番風景,卻是一般壯美而可親。
兩邊都是她的世界。
穿越二十餘載,來時孑然一身,手握令人無語凝噎的虐文劇本;如今一劍縱橫四海,親友愛侶俱在,她的故事被所有人口耳相傳。
扶搖萬裡,滿袖飛花。
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她所在的人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龍傲天女主”。
雖然這個自稱很中二,但舒鳧還是蠻喜歡的。
從他們身後,十丈軟紅之中,依稀有孩子們的笑語傳來——
玉樹搖光棲鳳凰,
金戈鐵馬伴紅妝。
寶劍蕩平三千浪,
扶搖萬裡放歌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