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要蒙著眼睛?”
季淩微坐在院子裡的石墩上,看著三四歲,被養得極好,嬰兒肥還未褪去,像神佛座下的仙童。
唯獨眼睛上蒙著一層輕透的白紗,看什麼東西都影影綽綽,隻能讓他走路不摔到。
他有些苦惱,托著自己的雙下巴思考。大多數時候,他的眼睛都被蒙著。隻有獨處或者睡著之後,用來蒙眼的布條才會被摘下。
“有些人看見漂亮的寶石,就想挖出來占為己有。”
“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比所有寶石都珍貴,他們看見就想奪走,所以要遮起來。”溫柔的女聲自耳畔響起,她輕輕點了點季淩微的額頭,帶著安撫意味。
“原來是這樣……”季淩微似懂非懂,不過他始終記得一點,蒙住眼睛是為他好。
“好了,去找哥哥玩吧。”她牽著季淩微的手,把他引到桌子邊。
“阿凜,作業寫完了嗎?”
“還有一點…弟弟放這裡吧,我看著。”半大少年聲音清潤,往小孩手裡塞了隻木頭小鳥。
“擰一下試試看。”季凜說話時,天然帶著兩分冷意,注視弟弟的眼神卻極溫和。
季淩微擰了一下發條,小心翼翼摸著木頭小鳥,內部的機括轉動,小鳥輕輕振翅,飛了起來。
“哇——”
他看不見鳥兒飛起來的樣子,卻能聽見木頭齒輪轉動的細微聲音,還有翅膀撲動的聲音。他捧著小鳥,知道它如何從他掌中飛起,卻看不見它飛起來的樣子。
“哥哥——”他有點委屈,去拉身邊少年的衣服,卻碰翻了桌子上的墨水,一時間怔在原地,“對不起……”
“不交作業也沒事,我早就不想寫了。”季凜把作業團吧團吧,隨手一拋,正中垃圾桶。
“可是——”季淩微想說什麼,被季凜捂住嘴,“彆讓媽媽聽見!”
“阿凜,你們在做什麼,不能讓我聽見?”但是媽媽已經聽到了,從廚房出來。
“我想給鳥上個色……”季凜不止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正用刷子給鳥刷顏色。
“怎麼塗成黑色,不就成了一隻小烏鴉嗎?”媽媽聲音溫柔,帶著笑意。
“我喜歡小烏鴉。”季淩微雙手黑漆漆的,望著季凜所在的方向,在等那隻同樣黑漆漆的小鳥。
“隻要我們小澤喜歡,什麼都好。”她又折回廚房,準備繼續炒菜。
見媽媽回了廚房,兩人同時舒了口氣。
那隻木頭小鳥被塗成黑色,季凜覺得有些單調,在小鳥雙目的位置,加了兩點金色。雙手極穩,尋常顏料被他調出熠熠生輝的明亮,木頭小鳥瞬間變得靈性起來。
“哥哥,我可以看嗎?”季淩微問。
“看吧,不要看太久了。”季凜替他解下蒙眼的白紗,自己閉上眼睛。他不能直視弟弟的眼睛,那雙眼睛…不屬於人間。
季淩微認真端詳那隻木頭小鳥,尤其喜歡小鳥金色的眼睛,看過之後,忍不住偷偷看了哥哥一眼。
他並不是瞎子,反而目力極好,而且能看到一些特彆的東西。比如此刻,他就看到哥哥的雙手散發著淡淡的白光,看起來非常溫暖。
他不能與家人對視,很少摘下蒙眼的白紗,以至於他不太記得家人長什麼樣子,每次都要找機會偷看,再深深記在心裡。
哥哥長得很好看,像山間冰雪,眉宇間籠罩著化不開的霜寒之意,此時閉著眼睛,睫毛輕顫。季淩微伸手就去摸,不慎在季凜臉上留下兩道黑手印。
“哥哥——”季淩微又叫了一聲。
“沒事。”季凜仍然閉著眼睛,不太喜歡這種墨水糊臉的感覺,但這也沒什麼,洗洗就乾淨了。
“哥哥,我可以玩一會兒再蒙上眼睛嗎?”
“可以,但是要這樣……彆被媽媽發現。”季凜摸索著,為他係上薄紗,稍稍往上拉,正好能讓季淩微露出眼睛。
“你玩吧,記得背對門口。”季凜提醒道。
“好。”季淩微擰動發條,再鬆手,看那隻木頭小鳥飛起來。
“還想要什麼?我給你做。”季凜問。
“上次那個會跳的青蛙,被我弄壞了。”季淩微垂下腦袋,有點不好意思。
季凜聞言,手中刻刀轉動,一個個小零件自他手中落出,最後被他拚成一隻青蛙,按一下,青蛙就往前跳。
季凜始終閉著眼睛,尺寸分毫不差。為了讓弟弟看到製作玩具的過程,他閉著眼睛也能雕出想要的東西。
握著刻刀的手白皙修長,從容沉穩,雕刻過程自然流暢,自有一種行雲流水的閒適意味。
如果在正常世界,季凜此等技藝,近乎於道,一定名揚在外,引得眾人讚歎。但這是怪談世界,所有居民的目標都是活著、變強,再出眾的技藝也沒有價值。
季淩微卻很喜歡,這對他來說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他盯著季凜的雙手,目不轉睛,仿佛在看什麼極致美好之物。
那雙漂亮的金色圓瞳之中滿是欣賞、讚歎,還有年幼的孩子對兄長天然的依戀、信賴、崇拜。
“哥哥好厲害!”季淩微看得認真,每當季凜雕刻過後,那雙手散發的光芒都會明亮一些。
“喜歡的話我教你。”季凜知道,那道視線一直落在他的雙手上,看得目不轉睛,時而驚歎、時而崇拜,格外有存在感。
“我懶得學,哥哥會就好了。”季淩微拿著小青蛙,不時摸摸小烏鴉,又殷切地看著季凜。
“好。”季凜點頭,繼續雕小動物,兔子、小羊,有些隻是簡單的木頭玩偶,有些會跳,有些會蹦。每個小玩具都光滑溫潤,沒有一點木刺。
季淩微不時戳戳木屑,玩玩刨花,直到聽見媽媽說話:“阿凜,收拾桌子,準備吃飯。”
“好——”季凜瞬間把蒙眼的薄紗往下拉,遮住弟弟的眼睛,兩人悄悄在桌下擊掌,仿佛無事發生。
這一段光影倏然遠去,記憶長河泛起暖色,但這絕對不算指路明燈。夢中,媽媽稱呼季凜“阿凜,”叫他“小澤”,他的原名應該是季澤……季淩微正在思考稱呼問題,轉而墜入更深的記憶之海。
人在出生之前,就有記憶了。
那時沒有光,隻能聽見聲音。
“這個孩子好乖,隻在曬太陽的時候動一動,一點都不鬨人。”
“可能是個小姑娘,到時候阿凜就有妹妹了。”
“阿凜一看就是個好哥哥……”
母親、父親、哥哥,還有一個未出世的孩子。
一家四口,一切都很圓滿。
後來,他出生了。
睜開眼睛,與抱著他的男人對視——
那是個蒼白清俊的男人,眉眼深邃,氣質出塵,伸手輕輕覆在季淩微的雙眼上。
“我們的孩子,有雙不屬於人間的眼睛。”
“這會帶來災禍……”
“他注定會奪回屬於他的一切……”
“可惜那時我們已經看不到了。”
父親始終沉默,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在對視的瞬間,季淩微聽到了他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