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輕歎消失在倒退的樹影裡。
“是‘弗朗索瓦’啊,歐羅拉。”
*
巴黎。
馬車停靠在安亭街5號,留守在家的門仆立刻迎上來,搭手將肖邦接下馬車。
“老爺,夫人沒跟您一起回來嗎?”
“夫人?”
肖邦為這個詞住步,門仆已經跟隨他多年,本性忠厚,絕不愛多嘴。
“抱歉,先生,應該是老仆會錯意了。李斯特先生昨日來拜訪您,我正好把您的信給他。他當場拆開後拍著老仆的肩說‘亨利,你家主人要步入婚姻啦’。我以為,您會和這位小姐一起起回來……”
“弗朗茨·李斯特!”
波蘭人的好心情一掃而空,某人的名字幾乎是從他牙縫中擠出來的。
他就知道,給這個人的信一定要寫得謹慎些,那個單詞他就該塗黑!
在巴黎,如果你想保有秘密,務必注意彆在金發的匈牙利人麵前泄露端倪——李斯特知道了,幾乎可以等同於全巴黎都知道了。
哦,這比讓鋼琴發出犬吠聲[2]還要糟糕。
他那本不牢靠的馬甲,怕不是已經搖搖欲墜了。
“亨利,我出門一趟——我要知道,世上最好心的李斯特先生,究竟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了多少人!”
*
“彆掙紮了,弗裡德,問也沒用——昨晚我去了沙龍,大概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吧……”
李斯特窩在自家柔軟的沙發上,抱著一方靠枕,頂著摯友暗潮洶湧的視線,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樣。
大抵是早已習慣某個波蘭人陰晴不定的脾氣,他總能找到最合適的滅火方式。
“上帝啊,‘肖邦竟然訂婚了’!你以為這個消息能藏多久?那些人認真起來簡直比間諜還可怕。再說了,明明訂了婚心裡是高興的,你偏要這麼彆扭。”
“莫非您也學會了聖主的全知全能?請問您哪隻眼睛看到我高興了?”
李斯特對肖邦的嘲諷充耳不聞,用他修長的手指指著自己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反駁道:“用這兩隻眼睛,在你的字裡行間看到的。你還托我找房子呢——為了她,你竟然把住房要求寫滿一頁紙!”
他把抱枕丟到一邊,繼續補充:“誠實些不好嗎,我親愛的肖邦先生?放心吧,就算世人都知道你訂婚了,也不知道你未婚妻是哪一個。這一點,我一直守口如瓶。”
金發的鋼琴家在收獲好友一枚瞪視後,這才目視他在自己身邊落座。隱秘的笑意在他湖水般的眼睛裡蕩漾生波。
“安亭街38號,親愛的肖,你覺得怎麼樣?”
“弗朗茨·李斯特,請不要讓我懷疑我們的友誼——那可是我要搬進去的新住址!”
“可是你們是未婚夫妻,她都跟你來巴黎啦,難道不該住在一起?”
李斯特驚訝地反問好友,他看到肖邦剛升起的火焰陡然熄滅,欲辯卻最終啞口無言。
“弗朗茨,這有點複雜……我和她不能住在一起。”波蘭人歎了口氣,他神色複雜地看向好友,“歐羅拉不知道我是肖邦,我絕不能在她麵前彈琴——可我又怎麼能不彈琴?”
“我親愛的肖,真的是你嗎?你、竟然、和人訂婚、套了身份!”
“是的,利茲先生[3],請務必記住,你的好友、我,現在是‘弗朗索瓦·彼頌’,職業作家。”
笑聲如煙花般在沙發裡炸開。
肖邦翻了個白眼,望著天花板,無視好友在沙發裡東倒西歪、毫無形象的爆笑行為。
“神啊,作家!哈哈哈,上帝知道讓你用法語寫滿一頁紙有多困難,我收到你上封信時都驚呆了——你竟然說自己是作家?我現在對你會寫出什麼樣的‘巨著’萬分期待。”
李斯特擦掉眼角的水珠,巴巴地望著肖邦。
“她來巴黎後請務必介紹我認識,是叫‘歐羅拉’?我要看看她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我的弗心甘情願去寫作!”
“……”
沉默彌漫開來,突然的冷場令李斯特懷疑是不是他觸到某些禁忌了。他收起嬉笑,剛準備換個話題,便聽到一句遲來的回應。
“鋼琴。”波蘭人的話音清冽又飄渺,“弗朗茨,我想聽她彈鋼琴。”
李斯特不禁端正坐姿。
對早就配得上“鋼琴大師”稱號的好友而言,這句回答足夠分量。
“鋼琴家?”
“是‘半個鋼琴家’,也是‘第二個令我滿意的演奏者’。”
荒謬的詞組加上驚雷般的評述直教金發青年唇口微張。但看到好友因回憶泛起的溫柔神色,他隻能以深呼吸平定心神。
早該知道的,眼裡隻有音樂、鋼琴和波蘭的某人,怎麼可能突然就選擇步入婚姻程序——一定是他的世界有人可以對話了。
噢,鋼琴家,女孩子!
如果有這樣的一家車行,他願意全款讚助,明天就把那位小姐打包到巴黎來。
李斯特目光灼灼,他終於明白好友給自己套上身份的意圖。原來,基本和花邊新聞絕緣的肖邦先生,談情說愛的技巧是如此高級。
“想聽她彈鋼琴就去聽吧,弗朗索瓦·彼頌,我會儘我最大的能力幫你。”
“就把38號給未婚妻小姐——你是和我互換幾周住所,還是去賓館藏段時間?放心吧,過了今晚,全巴黎都會知道,肖邦先生搬家啦!”
*
等待,總是最易消磨時光,教人心焦。
縱使知道這個時代不能和二十一世紀比,信息傳遞不易,但數著日子的歐羅拉還是不免漸生忐忑。
直到那封信越過山水原野,從巴黎到德累斯頓,於晨光曦微中交到收信人手中。
寫著住址的信件,隨信附上的巴黎城市地圖,全被攤開放在桌上。
少女再一次擁抱了長者,喜悅全交由臂膀訴說。
“嬤嬤,我們能去巴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