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唇角的弧線飛揚,尤其看到少女充滿著希冀的歎氣後,連眉目都染上了愉悅。
他想起那個充滿著白霧的清晨,那雙盛滿露水的琥珀,還有那句“我會報答您的,先生”。
或許答應這份婚約,並不是件令人不快的事。
可能他和她之間的鋪墊已經足夠,也許她正好撞上了他一生中難得的幾次惻隱,又或者她比另外一個“沃德辛斯卡”更能滿足他的期待——總之沒有損失,反正她也是波蘭人——他一向都對自己人有著更多的耐心和善意。
況且,他還想再多聽聽她的鋼琴。
肖邦的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其實,依照您的願望,要讓您這一生不留遺憾實在太過容易。”
“嗯,怎麼講?”
“肖邦在巴黎,一節鋼琴課收費20法郎——您隻要付出一個金路易[5],您就能達成‘此生無憾’了。”
“先生,您想說什麼?”
談話內容的跳躍,令歐羅拉有些跟不上對方的節奏。
他十分耐心,絲毫不介意給她講解答案。
“小姐,我這剛好有一枚金路易。現在,我把它贈給您。我身上沒有婚戒,姑且就用它當訂婚禮物吧。”
“如果您確信這就是您的‘此生無憾’,我們就去簽字——”
青年站起身,走到少女的麵前優雅地鞠禮。
他望向少女那對閃爍著錯愕光芒的、波蘭琥珀般的眼睛,微笑著將外套口袋裡的金幣掏出,紳士地遞送到她的手心裡。
“我帶您,去巴黎。”
媽媽,我收回那句話。
婚姻,或許一點都不索然無味——
如果對方,是“她”的話。
難道幾天前安東尼深夜應邀是夢遊,他透露出來的一切會是夢囈?
婚約?
那不是你們想方設法要抹去的東西嗎?
棕發的青年靜默著,將它丟進手邊的置物銅盆裡。裡麵裝著近來與“德累斯頓”有關的全部信件,盆底黝黑。
他劃著一根火柴,卻在丟下的瞬間遲疑了。
火光漸漸停止燃燒,肖邦思索片刻後,將灰梗丟進盆裡。
他重新清潔手指,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決定去赴約。
無論結果如何,沃德辛斯基一家都曾給予過肖邦真誠的關懷。儘管他們不再是他記憶裡的那般模樣,但於情於理,他都該在離開的時候,和他們好好道個彆。
這一彆,大概就是永遠。
*
沃德辛斯基一家在德累斯頓的住處和肖邦記憶裡的相比有些不一樣。
平日裡,這間屋子覺少不了歡聲笑語。小兒子安東尼最愛插科打諢,小女兒瑪利亞則會捧著哥哥的場,在鋼琴上彈出活潑的旋律。
人聲和音樂一直以來都是這裡最不缺少的東西。
但今天,熱鬨從這間屋子裡徹底消失。
甚至,就連曾經的熱情都似乎消退了。
——沒有人下樓來歡迎青年的到來,隻有一位談不上熟悉的女仆。
順著女仆的接引走了幾步,肖邦不動聲色地開口:“請問,瑪利亞和安東尼他們呢?今天不在家嗎?”
女仆轉過身,柔聲回答道:“先生,小姐和少爺在兩天前已離開德累斯頓。”
這算是為了徹底避開會麵嗎?
肖邦停下步子,不禁懷疑前來拜訪的決定是否正確。
就像坐落在樂譜第一小節上的速度標記一樣,從一開始就限製著音樂的時長。
或許通過書信暗示所謂婚約的態度,雙方都能體麵一些。
“先生?”
女仆見客人遲遲沒有動作,上前提醒似乎正在走神的青年。
“我想先去音樂室坐會。想必沃德辛斯基伯爵這會正忙,大概無暇召見我。”
“先生,音樂室裡麵的鋼琴今天一早就被寄回華沙了……您還要去嗎?”
女仆並未細聽肖邦的言外之意。她隻是記得這位先生先前常常和少爺小姐們在鋼琴前相聚,好意提醒他音樂室並不是個好選擇。
然而回答她的又是一陣沉默,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去。”
聽到青年的回答,女仆這才鬆了口氣。
“好的,先生,我給您開門。”
迅速抓住門把手的女仆不太明白,以前待人像春風一般的青年,為何今天相處起來會那麼難——她實在不想再經曆一次死寂般的沉默了。
“我去通報伯爵一聲吧。老爺就在書房,稍後您可以自行去見他。”
女仆將音樂室的大門徹底打開,微施一禮後快步離開。
聽著漸遠的足音,肖邦並未在意仆從不同平常的態度,慢慢走了進去。
視野中去除那架三角鋼琴後,音樂室變得空曠許多。
其實說是音樂室,它也相應承擔著部分會客廳的功能。幾天前,幾個年輕人也曾在這裡彈琴放歌、嬉笑玩鬨,主人則在一旁的沙發椅上獨自品茶,一派祥和溫情。
但現在,這裡隻剩下零落的幾處椅子和矮茶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