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作家!哈哈哈,上帝知道讓你用法語寫滿一頁紙有多困難,我收到你上封信時都驚呆了——你竟然說自己是作家?我現在對你會寫出什麼樣的‘巨著’萬分期待。”
李斯特擦掉眼角的水珠,巴巴地望著肖邦。
“她來巴黎後請務必介紹我認識,是叫‘歐羅拉’?我要看看她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我的弗心甘情願去寫作!”
“……”
沉默彌漫開來,突然的冷場令李斯特懷疑是不是他觸到某些禁忌了。他收起嬉笑,剛準備換個話題,便聽到一句遲來的回應。
“鋼琴。”波蘭人的話音清冽又飄渺,“弗朗茨,我想聽她彈鋼琴。”
李斯特不禁端正坐姿。
對早就配得上“鋼琴大師”稱號的好友而言,這句回答足夠分量。
“鋼琴家?”
“是‘半個鋼琴家’,也是‘第二個令我滿意的演奏者’。”
荒謬的詞組加上驚雷般的評述直教金發青年唇口微張。但看到好友因回憶泛起的溫柔神色,他隻能以深呼吸平定心神。
早該知道的,眼裡隻有音樂、鋼琴和波蘭的某人,怎麼可能突然就選擇步入婚姻程序——一定是他的世界有人可以對話了。
噢,鋼琴家,女孩子!
如果有這樣的一家車行,他願意全款讚助,明天就把那位小姐打包到巴黎來。
李斯特目光灼灼,他終於明白好友給自己套上身份的意圖。原來,基本和花邊新聞絕緣的肖邦先生,談情說愛的技巧是如此高級。
“想聽她彈鋼琴就去聽吧,弗朗索瓦·彼頌,我會儘我最大的能力幫你。”
“就把38號給未婚妻小姐——你是和我互換幾周住所,還是去賓館藏段時間?放心吧,過了今晚,全巴黎都會知道,肖邦先生搬家啦!”
*
等待,總是最易消磨時光,教人心焦。
縱使知道這個時代不能和二十一世紀比,信息傳遞不易,但數著日子的歐羅拉還是不免漸生忐忑。
直到那封信越過山水原野,從巴黎到德累斯頓,於晨光曦微中交到收信人手中。
寫著住址的信件,隨信附上的巴黎城市地圖,全被攤開放在桌上。
少女再一次擁抱了長者,喜悅全交由臂膀訴說。
“嬤嬤,我們能去巴黎啦!”
鑒於私做主張,將波蘭摯友準備的禮物換成了自己的練習曲集,李斯特足足在三天沒有踏足自家公寓,即使他曾好幾次路過這裡。
三天,是他在和肖邦相處的過程中“試驗”出來的最佳時間。不長不短,剛巧足夠讓某個波蘭人所有的大大小小怒氣,都會被時間衝淡成似消未消。這時候再恰到好處地服個軟、打個諢,什麼錯都不是錯。
雖然匈牙利人拒絕承認自己暗換禮物的舉動是非正確的,但那是他處在特定條件下能做的最好選擇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某人驚恐著掉進坑裡吧?
想想好友那顆受不得驚喜的脆弱心臟,為了自身安全著想——他可不想這次再被棕發鋼琴家拿著曲譜砸臉了,讓某位先生鎮靜些後再回來絕沒有壞處。
剛躡手躡腳走到客廳,李斯特就在沙發上尋到肖邦的身影。
波蘭人就靜靜地坐在那,像尊石像。他的柔軟的棕發半遮著臉。因視角關係,匈牙利人並不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無法準確得知他的情緒。
詭異的沉默。
雖然安靜早已刻在好友的骨子裡,但他絕不會像這樣——像是,把自己封起來一樣。
“嘿,弗裡德——”
李斯特開口前輕咳幾聲,遵守著好友開出的“做個人”條約裡的條款,慢慢湊到他身後,不惜自投羅網地刺激他的記憶。
“我給你準備的禮物……是不是很驚喜?”
肖邦隻微微抬頭掃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裡。
撐在沙發靠背上的李斯特一臉意外,他不假思索地繞個半圈後,坐在好友身邊。
“哦,這是什麼,禮物?弗裡德,你看,弗朗茨從不出錯,換曲譜是多明智的選擇——”
金發青年看到茶桌上的精致小包後,越發神采飛揚。他拽了拽身邊人的袖子,順手打開絲袋。
“等等,我好像聞到一絲香氣?這是……薑餅?她還給你送了小餅乾——從來、沒有女士送過我小餅乾!”
“你喜歡的話,拿去吃好了。”
“弗裡德?”
“包括這份禮物,你也可以拿走——”
“……”
李斯特把打開的餅乾小絲袋闔上,放回桌上,收起自己臉上浮誇的笑。
沉靜下來的金發匈牙利人目光柔和,他端坐在那,像是沾染了教堂玫瑰花窗的聖輝,神性從他藍綠色的眸子裡浸透而出。如果此刻給他披上一身神袍,他會是懺悔室裡最讓人敞開心扉的神甫。
“如果你願意的話,親愛的弗,你和那位小姐……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嗬,沒什麼事——”
日內瓦湖般的眼睛裡倒映出波蘭人苦笑的唇。
“弗朗茨,她除了肖邦,再也看不到其他……”
金發的匈牙利人瞳孔微擴,他第一次聽好友如此低落的聲音。
“她願意為一架適合‘肖邦’的鋼琴一擲千金……她願意向一個陌生人打欠條,也不想用那枚可以去上‘肖邦’鋼琴課的金路易……甚至這餅乾,也該死地是‘肖邦’愛吃的——”
“你在生氣。”
“Zal,我竟然在這為這點事在這乾坐了一天一夜!”
“你、在、生、氣。”
“哈,弗朗茨,我才不會因這點事生氣——我隻是膩了,不想再玩這個扮演遊戲。”
“好,你不生氣……看來她回給你的禮物,你一點都不滿意?剛好我餓了,這袋餅乾送我我就真的吃掉咯?”
李斯特大咧咧拆開那個柔軟的絲綢小袋,瞬間薑香便撲鼻而來。
他故意將湊近去嗅可愛的小點心,虛眯的目光滿意地看著好友雙拳緊握。
就波蘭人那彆扭的小心思,彆人不懂他還能不知道?嘴上說得再決絕,指不定心裡多心疼呢。
他就是時不時會拎不清,刺激刺激他,讓他發泄出來,再好好哄哄就好了。
“……這東西也給你!”
肖邦咬咬牙,指著另一個小禮盒,刷地站起,向門口拔步而去。
“都這麼晚了,你去哪,弗裡德?”
“去馬裡亞尼夫人的沙龍,不彈琴,隻喝酒。”
還說你不生氣?
我可從不知道你對酒有興趣。
口是心非絕對就是你——弗裡德裡克·肖邦最佳的寫照。
不過,這次竟然這麼大動靜?
果然長久不接受愛情的滋潤,某人已經生疏到不知如何維持紳士風度了。
李斯特撇起嘴。他把餅乾放到一邊,拆開另一份禮物。
好友圈涵蓋巴黎作家圈大半的他一眼就認出了墨水的來源,簡·赫本的律師和祖母綠。剛覺得著禮物不知所謂的他,在放下墨水瓶的瞬間,記起來昨天在沙龍裡和某位作家的會麵——
律師·真實。
金發的鋼琴家再次確認了一遍墨水的標簽,他回憶好友那些酸到沒邊的嫉妒言辭,那些沒來由的火氣,猛地放下瓶子,追了出去。
弗裡德裡克,你就是個傻瓜。
全巴黎,不,全世界最傻的那個!
……
馬車行駛在巴黎城內的大道上,即使鋪著平整的鋪路石,車廂不時也會穿來震動,坐得久了,即使坐墊再軟,依舊會令人全身酸痛。
透過車窗,天色正漸漸褪去濃黑。李斯特看著對麵那個醉到不省人事的波蘭人,氣不打一處來。
一小瓶波蘭伏特加。
巴赫莫紮特薩列裡貝多芬車爾尼啊,弗裡德什麼時候這麼能喝了?
這家夥從沒有展露過對酒的半分好感。
或許是身體原因,或許是身為鋼琴家的自製,連平日好友聚會也隻淺嘗清淡果酒的肖邦,竟然灌了自己伏特加——雖然喝完就倒下,但這陣勢真的讓李斯特憑實力當場演繹生動的“呆若木雞”。
永遠不要小覷愛情的力量。
僅僅隻是個開始,肖邦就已經不是肖邦了。
冷清的、高高在上的波蘭人終於願意俯首在人間行走,這個上帝完美的造物,開始染上人間的煙火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