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七十多歲的傅山先生,在原來的曆史上,會因為晚年的窮困和鬱鬱不得誌,於去年秋天離開人世。但是這個世界的傅山先生,因為這幾年的滋潤生活和道家學派的複興,現在還是精神抖擻的“嚴厲”小老頭一枚。
此時此刻,傅山先生捧著胤礽昨天晚上的大字習作,越看越是皺眉,全然沒有了平時的嬉笑放鬆,
“先生,這是孤昨天晚上親手所寫。”
“請太子殿下現在再寫一篇《金剛經》,老夫仔細看看。”
胤礽在心裡搖了搖頭,卻也沒有推辭,平心靜氣,提起自己常用的羊毫筆蘸墨,蓄墨,姿態端正,高懸肘腕,筆法連貫,一氣嗬成,正是一篇標準的草體《金鋼經》。
傅山先生拿過來這張皇家禦用的極品生宣紙,仔細的瞅了瞅,更是大皺眉頭。
漢文字以象構思、立象儘意的特點醞釀著書法藝術的靈魂,而方塊構形,燦然於目的姿質又是構成書法藝術的形式基礎。
書寫人本身的基礎功底和審美情趣等等相加,再輔佐於軟硬自如,書寫意境,神-韻的毛筆和適合的生宣紙,方得以成就一副書法作品。
一般而言,一篇好的書法有三個基本要素構成。
一是筆法,要求書寫人能熟練地執使毛筆,掌握正確的指法、腕法、身法、用筆法、用墨法等技巧。這個方麵,太子殿下功底深厚,各種字體都可以熟練切換,沒有問題。
二是筆勢,要求書寫人妥當地組織好點畫與點畫之間、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的承接呼應關係。
太子殿下的書法就和他的人品一樣,舒坦,親切,仁厚,沒有絲毫的滯澀阻塞之感。運筆行雲流水,非常流暢,各個轉折停頓的地方顧盼生輝,完美銜接,基本可以做到“字裡金生,行間玉潤”的效果。
所以,這個方麵也沒有問題。
那麼問題就是出在這最後的一點,筆意了,它要求書寫人在書寫的過程中,表現出自己的氣質、情趣、素養和人品風度。
看著傅山先生眉頭緊皺,隻顧伸著頭,盯著他的這篇字翻來覆去的仔細瞅,胤礽乾脆直言,“先生無須多想,孤隻是於昨天做了一番自己反省,有了一些感悟罷了。”
“可是石溪那個假和尚又和太子殿下說了什麼?”
傅山先生很是氣憤。
明明這大半年下來,太子殿下的書法已經變得越來越有人情味兒,今兒卻突然變回以前的乾癟內斂,滿篇都是離塵出世的氣息,肯定是那個假和尚造的孽。
胤礽在心裡默默的歎了口氣。他就知道,自己但凡有丁點兒的情緒變化,也瞞不過石溪道人和傅山先生的眼睛。或者應該說,是自己的手在畫畫和寫字的時候,出賣了自己的真情實感。
輕輕的搖了搖頭,胤礽索性老實的承認,“是孤自己的問題,石溪道人前幾天有勸導過孤,“入世為人”方為人間正理。”
傅山老先生瞪眼,“既然如此,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告知老夫,你昨天都有了哪些感悟?”
胤礽笑了笑,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一句,“先生一生鑽研道家文化,以道家聖人的大弟子自居,肯定知道,儒家的“內聖外王”這四個字,其實是出自於《 莊子·天下篇》。”
“不錯。自宋朝以來,隨著儒家,道家,釋家三教合流,程朱理學出現,不管哪個學派都開始用“內聖外王”來闡釋儒學精要。”
傅山老先生繼續瞪眼,雖然回答了胤礽的問題,卻是不滿意他轉移話題的行為。
胤礽伸手拍了拍老先生的胳膊,讓他稍安勿躁,耐心的聽自己解釋,“孤當年反對程朱理學,不是反對它的王道教化,隻是不認同它把釋家的“禪道”用在普通老百姓的身上,尤其是這天下無辜的女子們身上。”
“《天下篇》中記載,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此即“內聖外王之道”。孤自己做個簡單的理解就是,修身養德,為“內聖”;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外王”。”
傅山先生耐心的聽了,卻是不領受胤礽的安慰,對於太子殿下拿他當幼小無知的四阿哥哄著的行為更是不樂意,口氣硬邦邦的回答,“雖然有些過於通俗,但確實是這個理兒,太子殿下理解的沒錯。”
“先生你說,古往今來,有那麼多人孜孜以求的追尋“內聖外王”的最高境界,可是有幾個人敢自稱修成正果了?”
“孤的皇阿瑪更是一心一意的要求自己,努力的做到“內聖外王”的各項標準,這些年來孤都一一的看在眼裡。”
傅山老先生驚訝,“太子殿下昨天莫不是學了陽明先生龍場悟道?”
胤礽失笑,“先生,孤豈能有陽明先生自學成才的大智慧?世人都說“孔孟朱王”,但是實際上,王陽明先生突破了前朝朱子理學的專-製局麵,大興陸王心學,集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於一身,其學術思想遠播海內外,當屬華夏“內聖外王”第一人。”
“孤隻是,從自家皇阿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影子。孤害怕有一天,也會和皇阿瑪一樣,明明心裡明白,明明是立誌要成為陽明先生那樣的千古人物,卻因為各種心軟不忍,堅持不住自己的原則。”
對於少年太子的自我擔憂,自尋煩惱,傅山老先生又是心疼又是氣憤,“太子殿下,皇上有時候確實感情用事,可是老夫並不認為這是什麼不好的缺點。”
“生而為人,誰不是有著七情六欲?當順其疏導,豈能無端的因為擔憂那些莫須有的未來,而進行自我壓製?”
胤礽搖了搖頭,“先生此言差矣,你看了孤剛剛寫的字,可有自我壓抑之感?”
傅山老先生是真的有點生氣了,白花花的胡子翹的老高,不顧太子殿下的身份和麵子,直接開始唾沫橫飛,“太子殿下,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讓人擔心。如誘大師一直擔心太子殿下的悟性和佛性。結果你自個兒領悟了道家的隨性。”
“實在是讓老夫這個道家傳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的年紀,不是應該肆意玩鬨,瀟灑山水的時候嗎?成天亂想這些做什麼?老夫聽說下個月初六,皇家就要送給瓜爾佳府上的女娃兒送納采禮,太子殿下你對著鏡子瞧瞧自個兒,全身上下哪有一點兒大婚的喜氣?”
“太子殿下熟讀史書百家,也當明白,道家的隨性,是順其自然的意思,而不是你這樣的離塵出世。”
這回輪到一直平靜的胤礽驚訝了,怔楞片刻,弄明白了今兒老先生反應這麼大的原因,胤礽對於這個小誤會有點兒啼笑皆非。
拍了拍傅山老先生的手臂,少年太子好脾氣的解釋,“先生,孤沒有什麼離塵出世的想法兒。”
“孤前幾天都親自去西山老林子,準備好了用來做納采禮的兩隻大雁,怎麼會有要出家做道士的念頭?先生,這回你真的是想多了,孤隻是要控製自己一下而已。”
胤礽一臉無奈,心裡也是想不通。
他就是昨天下午被自家皇阿瑪弄出來的“九五之數”納采禮和聘禮給刺激的,那麼多想了一會兒而已,老先生怎麼就看出來他離塵出世了?
“先生,你真的不用擔心,孤舍不得這個花花世界,舍不得這無逸齋的紅英爛漫,綠草低行。”
老先生顯然還是不服,又拿起胤礽剛剛寫的那篇《金剛經》,仔細的瞅了又瞅,開始有點兒自我懷疑,難道真的是他老眼昏花了?
胤礽微微笑,對著這兩年脾氣越來越大,越來越孩子氣的“老頑童”傅山先生,耐心的自我剖析給他聽,“先生,孤的字是有些變化,但不是你認為的離塵出世。”
“你看這裡,這裡,這幾個地方的提筆收筆,明明是藏鋒,守勢,哪有絲毫飛天的姿態?”
傅山老先生是真的看不懂了,明明滿篇看起來就是有石溪老道那些畫兒的感覺,但是仔細瞅瞅這些落筆,確實是太子殿下所言,都是追求“格物致知”的筆意,真是奇哉怪哉。
胤礽乾脆打斷老先生的胡思亂想,故意問道:“先生,你看孤的字,練習草書是不是不大合適?”
說到自己最愛的草書,傅山老先生終於又自信滿滿了,認真的點評道,“確實,太子殿下的性情,寫不出來草書的奔放狂亂。”
“可是,老夫也想不出來太子殿下適合哪個字體?看筆勢,倒是有一種漢隸的莊重品格兒。”
“當然,太子殿下的楷書,已經有些“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的神-韻了,楷書方麵的練習不可放棄。假日時日,必有唐楷之風采。”
“孤也這麼認為。”胤礽說著話,拿起自己慣用的那隻狼毫筆,取過一張熟宣紙,用心的寫了兩個大字,“華夏”,轉手遞給了旁邊的老先生,“先生且看。”
“這?”老先生刷的睜大眼睛,“筆法開闊大氣,卻無霸氣,隨性隨意,瀟灑恣意之間,卻又在收筆的地方藏鋒守意。關鍵是這個字體,太子殿下,這也是你昨天琢磨出來的?”
“嗯,昨天晚上,孤在書寫玩具處的考題的時候,突然來的靈感。”
胤礽微微笑著。
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書法一道上有這樣的靈性,而且這個靈性來的毫無征兆,就那麼突然間,猛地發現,自己寫著寫著,字體居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傅山老先生,用那雙渾濁的,卻是一點兒都不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著他麵前的“黃包子”,心裡著實是疑惑不解。不管怎麼看,他麵前的這位,都沒有一點兒宋朝徽宗皇帝的氣質啊?
他以前聽石溪那個老道人說太子殿下有著驚天動地的“天外奇才”,他還不相信。
正常人都不敢相信好?明明天天端著臉,明目張膽的排斥程朱理學,熱愛墨家奇門巧技,比當今皇上更讓臣子們害怕的太子殿下,居然還有著宋徽宗的那般開創書法流派的天賦才華?
胤礽也細細的打量著自己剛剛寫的這兩個大字,慢慢的,他就發現了其中的端倪。
心裡暗暗的歎了口氣。
此生他或許可以造出來飛天登月的飛機,甚至是宇宙飛船,卻是很難再翱遊星際了。傅山老先生所看到的“離塵出世”,不過是他對那邊廣袤無邊,浩瀚無比的星辰大海的思念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好了6000字,結果居然忘記發了,這個月的全勤啊。 吼,這個時候,還有人看文嗎?來握個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