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軍沒說什麼,自從那天晚上和楚眉談過後,鄧軍便很少開口說話,即便麵對在班上經常幫助她的方怡,她也極少說什麼。
“這東西是哪來的?”鄧軍捧著水杯問道。
“莊姐給的,”方怡邊劈柴邊說:“她的學生給她寄來的。”
“她的學生?這還真少見。”鄧軍不冷不熱地道,喝著熱開水,她覺著渾身都暖和起來了,這裡雖然是五月了,可北大荒的五月並不是春暖花開,依舊寒意浸人。
“她這學生我也見過,”方怡說著使勁,將麵前的木棍劈開,掃到一邊,然後又放上一塊:“說來,還是我們年老師的師弟,是國內國畫大家趙先生的關門弟子,這家夥古靈精怪的,對了,他家在燕京很有名,是燕京楚家老爺子的老生兒子。”
“燕京楚家?”鄧軍默默地重複了一句,方怡聽到了,她抬頭看著她:“怎麼,你也知道燕京楚家?”
黑暗中,鄧軍微微點頭,方怡一塊一塊地劈著,鄧軍默默地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心裡說道:“我怎麼會不知道燕京楚家,要不是楚家的人,我還到不了這裡。”
鄧軍沒想到自己會到北大荒來,當宣布這個決定時,她真的傻了,後來還是有人悄悄告訴她,是楚眉在係支部會議上時提出的建議,那位同學還納悶,楚眉不是黨員,怎麼能參加黨的會議,鄧軍卻知道,這是可能的,隻要是被確定要發展入黨的積極分子,可以列席黨的會議,但一般情況下沒有發言權,可有些時候還是可以說話的,她自己就曾經乾過,那還是在反胡風運動中。
林翎沒有被關進三兩八,但還是被單獨禁閉一天,團長覺著讓她關禁閉,實在太便宜,第二天,天一亮便將她放出來,讓她下地乾活。
死罪饒過,活罪難免,團裡下令,讓林翎到女連各班參加對她的批判會,這批判會可不會占用勞動時間,都是在勞動之後,回到班上再開。林翎所在班還稍微好點,其他班的人肚子裡便憋著火,一會便火力全開。
“唉,你呀,管那麼多乾什麼,”莊靜怡悄悄對林翎說:“咱們就是魚肉,任憑彆人切。”
“我是學農業的,這些年,跑遍了半個中國,我對我國的農業技術,比他們都清楚。”林翎的神情很是疲倦,“我告訴你,那塊地,什麼也種不了,彆說今年了,就算明年後年,也種不了。”
莊靜怡歎口氣不再說什麼,班上開會時,她也說了幾句,李若涵說她是明批暗保,於是又給她記一筆,莊靜怡也沒在意。
林翎的判斷很快便得到驗證,六月初的時候,三百畝的小麥被移植到這五畝田裡,整塊田堆滿了半青半黃的麥子,團部還擔心肥料不夠,又買來十條狗殺了,熬成狗肉湯,澆到田裡,田的四麵擺十六架鼓風機,晝夜不停地向裡麵吹風。
團長政委每天到地裡看,焦急地盼著麥子抽穗,等著十萬斤的衛星升空,可很快他們便絕望了,這些快要成熟的麥子,不但沒有抽穗,麥子很快便枯了,大麵積大麵積的焦黃,眼瞅著便要死了。
團長政委急得不得了,團長每天蹲在地頭,看著地裡的麥子心疼得不得了,不得不找來林翎,讓她想想辦。林翎卻告訴他,現在已經無能為力,這些麥子已經活不了,就算把麥子移植出去,也活不下來。
“可……這……”團長無掩蓋他的失望,林翎歎口氣:“團長,我早就說過,那些都是假的,您去取經沒有取到真經。”
“那真經是什麼?”團長下意識地問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弄的,咱們師不是有萬斤畝產嗎,你去問問他們吧,我可以肯定告訴你,什麼深挖,什麼澆狗肉湯,注射葡萄糖,都他媽的瞎扯!”林翎氣惱地罵了句臟話。
團長的臉青一陣紅一陣,看著林翎的背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可是三百畝的麥子,正常情況下足有十萬斤,可現在一粒都沒有。
回到團部,團長立刻把偵察連連長找來,讓他派人去偵察,務必查清楚,彆的團是怎麼放出衛星來的。
晚上,踏著星光,莊靜怡她們回到房間,進門便看到林翎坐在那發呆,莊靜怡安慰她:“現在衛星落地,證明你是對的,說不定可以恢複技術員的工作。”
林翎搖搖頭:“我是心疼那麥子,十萬斤呀,我們這些人就算吃一年也吃不了。唉,那塊地也廢了,彆說今年了,就算明年後年,也種不了任何東西。”
“算了,就這樣吧,”莊靜怡看到李若涵進來,便故意大聲說:“這衛星放出來,開你的批判會,這衛星沒放出來,該開誰的批判會呢?”
李若涵看著她冷笑聲:“莊靜怡,你少在這陰陽怪氣的,放衛星出現挫折,你就在這高興,你這是惡毒攻擊大躍進!”
“這罪名好大……”莊靜怡正要反唇相譏,林翎拉了她一下,衝她搖搖頭,莊靜怡便冷笑聲不再說,李若涵卻沒有放過她,繼續說道:“我看有些人就是這樣,對大躍進不滿,時刻想著翻變天賬!這樣的人,就不能摘帽!”
房間裡沒有人開口,所有人都在抓緊時間做自己的事,準備渡夏。夏天到了,這要在燕京,天氣已經開始熱起來,街上已經飄著各色裙子,可北大荒隻不過開始暖和了。
這天氣一暖和,北大荒肆虐的蚊子便開始出來了,北大荒的蚊子和彆的地的蚊子不一樣,個大,成群,一來便是一窩蜂,若被叮上,能把一個大活人活活叮死,去年夏天,她們為此吃足苦頭。
按理,架上蚊帳,躲進蚊帳裡便可以躲開蚊子的騷擾,可她們住的炕,十幾個人的大通炕,沒這麼大的蚊帳,沒弄蚊帳就隻好燒篙草,在屋裡燒篙草,弄得整個屋子都是煙。
就這樣還不行,煙一散,蚊子又來光臨,大家從新生連那裡打探到方,將被子拆開,把棉絮拿出來,用被麵和裡子,做成個棺材樣的方盒,人再躲進去。
莊靜怡很想給楚明秋寫信,讓他做一個大點的蚊帳,可又不想麻煩他,正為難地糾結著。
在北大荒漸漸炎熱起來的氣候中,各種蚊蟲從冬眠中蘇醒過來,開始在空曠的草間飛舞,田間的水不再寒冷,這個遙遠的邊陲,遠離了政治中心,卻也不是安靜的角落,風暴依舊會刮到這來。
右派們覺著他們的環境已經夠壞了,還能壞到哪去,可惜的是,她們很快便會知道,相比將來,現在的日子已經是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