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葉雲亭忽然又做起了夢, 夢裡還是有李鳳歧。
他瘦骨嶙峋,半靠在床頭,整個人被陰影籠罩著, 顯得陰沉冷然:“玄甲軍……還剩下多少人?”
“隻剩下不到兩千人。”朱烈跪在床前, 僅剩的一條胳膊按在左胸前, 另一條胳膊齊肩被斬斷,裹著厚厚的白色布帶,布帶上沾了血和灰:“他們早有準備, 我們中途中了埋伏,拉鋸了兩日, 死傷了不少將士。殷承汝又打著平叛的旗號, 聯合陸州與加黎州的人馬進行圍殺,我們抵擋不住,最後大哥帶人斷後, 我帶部分兵馬強行突圍折返渭州調兵求援,但卻不想渭州城門緊閉,楊不韙臨陣倒戈, 同趙炎一起, 要將我們當做亂臣賊子就地誅殺。”
朱烈說著抹了一把通紅的眼眶, 啞聲道:“我拚了命殺出重圍,躲在西煌交界的山裡尋找機會聯係大哥,卻、卻聽說殷承汝將他們逼至絕路山穀, 以滾石和亂箭擊殺。”
十萬玄甲將士, 最後隻剩下他帶著的不到兩千人而已。
他得知大哥死訊, 隻能壓下悲憤,帶著少數精銳喬裝打扮,幾番波折輾轉才回到了上京, 尋到了王爺。
然而看著王爺此時模樣,他卻隻餘下滿心蒼涼。
馳騁沙場,縱橫北疆的永安王與玄甲軍,終於還是走上了末路。
朱烈恨聲道:“那皇帝小兒如此待王爺,我這就帶人殺進王宮,與他同歸於儘!也算是給大哥和數萬將士報了血仇!”
“朱烈!”李鳳歧倏然看向他,眉眼陰鷙:“你大哥,還有數萬將士的性命,還未叫你記住魯莽行事的教訓麼?!”
朱烈身體一顫,雙膝跪地,眼眶濡濕:“是末將無能,白白葬送了這麼多將士的性命。”
李鳳歧閉了閉眼,他似想抬手去扶朱烈,然而手指抽搐痙攣半晌,卻半分也沒能抬起來。
良久,他喘出一口氣,道:“你放心,玄甲軍一眾將士的命,我會叫李蹤與殷家,血債……血償。”
“可王爺你的身體……”朱烈神情一振,可瞧見他動彈不得的模樣,又遲疑起來:“不若我先帶王爺離開上京,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必。”李鳳歧眉宇皺起來,似乎難受至極,卻還是強忍著痛楚道:“你按照我所說去準備藥材,我有辦法,或可試一試暫時壓製住體內毒性。”
朱烈聞言大喜,應下之後便悄然離開。
他一走,李鳳歧便克製不住地吐出一口血來,他狼狽地趴在床邊,暗紅的血自齒縫溢出來,染紅了床褥。他卻似已習慣,趴了好一會兒之後,方才竭儘全力將身體翻了回去,等重新躺好時,額頭青筋暴突,十分可怖。
即便知道這隻是夢,葉雲亭還是看得心都揪了起來。他數次伸手想去給他擦一擦嘴角的血,手掌卻都穿過了他的身體,始終無法碰觸。
他頹喪坐在床側,看著李鳳歧呼吸微弱的模樣,心想原來上一世的永安王,竟曾淪落到如此地步麼?
然而不等他傷懷,眼前的畫麵卻又忽然一轉,他恍惚一瞬,便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夜。而此時的李鳳歧被五更攙扶著,腳步虛弱地走向一副棺材。
此時天黑著,院內卻沒有點燈,隻能憑借著依稀的月輝視物。
抬棺的四人小心放下棺材,垂手靜默地立在一旁。
李鳳歧走上前,費勁推開了棺蓋,露出了躺在裡頭的人影。
從葉雲亭的角度看不見裡麵躺得是誰,但他卻聽見李鳳歧顫聲喚了一聲“母親”。
他呼吸一窒,疾步上前,卻見裡麵躺著的竟然是老王妃的遺體。
老王妃不知是經曆過什麼,遺體是七零八落地拚湊起來的,在暗夜裡瞧著,叫人心驚。
“到底是怎麼回事?”李鳳歧俯身盯著棺材裡的人看了許久,方才艱難地直起身來,慘白的麵孔在黑暗裡瞧著竟有些瘮人。
“我等無能,請王爺賜罪。”侍立的四人聞言跪下,領頭之人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自副都督朱聞帶領十萬玄甲軍起兵造反,儘數被剿滅後,永安王中毒命不久矣的消息也終於被傳得沸沸揚揚。在榮陽休養的老王妃得知消息,便給涅陽沈家去了信求助,同時立刻自榮陽動身趕回上京。
他們幾人原本是李鳳歧派去暗中保護老王妃,在必要時刻則護送老王妃回的。但他們遲遲沒等到李鳳歧的傳訊,反而是老王妃忽然要動身回京,他們隻得暗中相護。卻不料在上京之外遭遇了襲擊,幾人攔下殺手,讓護衛護著老王妃先逃。卻沒想到等他們解決了殺手追上去時,卻發現護衛儘數被屠,老王妃更是被亂刀斬殺。
遺體是他們找了許久才拚起來的。
“沒能護住老王妃,我等自知死罪難逃。如今老王妃遺體既已送到,我等願以死謝罪。”四人說罷橫刀於頸前。
李鳳歧麵上沒什麼表情,他定定瞧了四人幾眼,擺了擺手:“你們活著還有用,將榮陽到上京路上的事情完完整整地給我說一遍。”
四人見狀隻得放下刀,將一路行來的事情又原原本本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