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到那樣的場麵,就忍不住心中的快意。深深凹陷的臉頰上,鬆弛的皮膚抽搐扯動,露出悚然笑意。
當年他能想辦法弄死赫連煦,如今就算要死了,也要等北昭江山傾覆再咽最後一口氣。
可惜葉雲亭並不會叫他如願,他垂眸看著葉知禮,不急也不怒,隻淡聲道:“你告知我當年之事,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兩件事。”
葉知禮就看見這個素來溫和好脾氣的大兒子朝自己笑了笑,他說不上這笑是什麼感覺,就感覺像是冬日裡被迫咽了了一口冰涼的雪,凍得他四肢百骸還有腦仁都隱隱作痛。
“我活不了幾天了,什麼也不想聽。”他捂住自己的耳朵,陰沉沉地笑道:“我隻想聽著外頭鳴鐘三萬次。”
隻有皇帝薨逝,大喪之日,各寺、觀才會鳴鐘三萬次。
葉雲亭無視了他的自欺欺人,緩聲道:“第一件事,是北昭與南越已經結盟,南越二十萬大軍,北昭東境南境共二十五大軍,加起來一共四十五萬人馬,足以踏平整個東夷。”
“南越還有個南越王,賀蘭鳶也不是萬事都能自己做主。”葉知禮發出一聲怪笑:“你高興的太早了。”
葉雲亭恍若未聞,不疾不徐地繼續:“第二件事,是我的生父乃是赫連煦。”他看著葉知禮驟然瞪大的雙眼,極其緩慢地重複:“我很高興,我是賀蘭鳶與赫連煦的孩子,與你無關。”
“不、不可能!”
牢房裡陡然響起一陣刺耳的當啷聲,是葉知禮掙紮間鐐銬鐵鏈撞擊發出的聲響。他死死抓著鑄鐵欄杆,臉龐死死貼在欄杆縫隙間,拚命試圖往外擠,蒼老鬆弛的臉皮都擠變了形。胸腔如同老舊的鍋爐,起伏間發出“嗬嗬”的動靜:“不可能!你胡說!”
他麵目猙獰的嘶吼道:“那一日我給她下了藥,她根本逃不出我的掌心!”他癲狂的晃動欄杆,死死瞪著葉雲亭:“你就是我的兒子!不承認也沒有用!”
葉雲亭神色譏諷:“母親剛發現身孕時,一開始本沒準備留下。是王氏悄悄告訴她,她其實已經有孕兩月,而不是大夫對你所說的一個月。所以她才開始安心養胎。你與她年少相識,該是最清楚她的性子不過。”
葉知禮還扒在欄杆上,直愣愣地瞪著他。可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瞳孔已經渙散,沒了焦距。
“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我暫時不會殺你。”葉雲亭一字一句對他道:“待陛下踏平東夷,凱旋回朝之日,才是你的死期。”
他要葉知禮親眼看著北昭江山穩固,賀蘭鳶大權在握。
葉知禮所做之惡罄竹難書,皮肉之苦與他已不算懲罰,唯有親眼看著自己的野心被寸寸碾碎。生前不得安寢,死後不得安眠,才能告慰被他所害的亡魂。
葉雲亭最後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戀地帶著人轉身離開。
滿身頹然的葉知禮聽見他吩咐獄卒的聲音:“彆讓他死了。”
他掙紮地抓著欄杆站起來,眼珠鼓起,快要凸出眼眶:“我不會信的!就算你不承認,你骨子裡流的也是我葉家的血!你不死,葉家就不會倒,齊國公府就不會倒!我沒有輸!”
然而無論他如何吼叫,葉雲亭的背影始終堅定挺直,未曾有一次回首。
葉知禮頹然跌坐在地,情不自禁地卻回憶那些陳腐的舊事。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懷疑過的。
他與賀蘭鳶年少相識,再清楚她的性子不過。她被父兄驕寵著長大,性子卻並不嬌弱,反而繼承了賀家人骨子裡的冷硬。當年她中了藥與他歡好一夜,次日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驚恐或者慌張,而是抓起手邊的銀簪就要刺穿他的喉嚨。
那樣狠絕的神情,叫他一瞬間寒了膽。若不是藥性未褪,而他又提前醒來,恐怕當真會命喪她手。
失手後被製住,她也未曾哭鬨,隻是冷靜地的質問他:“我與赫連之事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見他不答,才咬牙切齒道:“今日你若不殺我,總有一日,我會親手殺了你。”
後來他隻能命人將她囚禁在府中,卻再不敢近她的身。後來賀蘭鳶查出身孕,他又驚又喜,以為她多少會看在孩子的份上軟化甚至認命,但他當時卻並未從她的神色裡看出半分的欣喜來,裡麵隻有一片冷漠。
所以後頭賀蘭鳶忽然轉了性子,安心養胎,甚至還會對他和顏悅色時,他不是沒有過疑慮,隻是巨大的征服感蒙蔽了他的雙眼。
再後來賀蘭鳶逃走,卻沒帶上孩子,更加佐證了孩子的身世——她對他毫無留戀,所以對他們的孩子也毫無留戀。
可後來葉雲亭越長越大,相貌與賀蘭鳶越來越相似,與他卻並不太相像。雖然外人都說葉雲亭的氣度是隨了他,可他曾見過赫連煦,卻暗暗覺得,這個大兒子不笑的時候,其實更神似赫連煦。
赫連煦是個武者,卻並不五大三粗,實則是個寡言少語的清雋青年。
因著這一點相似,這些年他每每看見葉雲亭,都覺得如鯁在喉。可同時這孩子又是他得到過賀蘭鳶的證明,所以他養著他,卻又故意疏遠他。他想看著這個與賀蘭鳶容貌極相似的孩子是如何渴求父愛,是如何討好他的。
正如當年的他一直追逐著賀蘭鳶一般。
隻是他沒想到,葉雲亭繼承的不隻是他的母親容貌,還有他母親的性情。
而他前半生栽在了賀蘭鳶手裡,後半生又栽在了葉雲亭手中。
“嗬嗬,嗬嗬嗬……”葉知禮仰麵倒在鋪著稻草的地麵上,喉嚨裡發出破碎的、怪異的聲響。一雙眼睛卻大睜著,布滿了紅血絲。裡頭滿是不甘,以及無能為力的憤恨。
五月十六,禹州再傳捷報。
李鳳岐驍勇善戰,北昭軍在他手中如同最鋒利的刀。東夷與其對上,毫無懸念地被壓著打。
東夷王不敢正麵迎戰,隻能一邊避戰減少戰損,一邊傳信催促南越儘快派兵支援。
連續三封密信之後,占據汝南的賀蘭鳶終於暗調二十萬人馬前往禹州支援,自己則坐鎮汝南,帶著五萬人馬與薑述周旋演戲。
就在東夷王即將撐不住,要徹底退回東夷時,南越的援軍終於抵達。
東夷王大喜,當即與南越合力,前後夾擊北昭,打了李鳳岐一個措手不及。
李鳳岐意識到兵力懸殊,隻能匆忙退兵修整。
頭一回打了勝仗,大喜過望的東夷王親自將南越主將迎進了營帳商議後續的進攻計策,卻不料隻是一番密談的功夫,就稀裡糊塗地被南越主將取了項上人頭。
喬裝打扮藏在軍中的賀蘭鳶此時出麵,提著東夷王的項上人頭,帶兵從內部瓦解了東夷軍。
正當處於慌亂恐慌之中的東夷軍潰不成軍四處奔逃時,本該退回禹州城修整的北昭軍忽然在李鳳岐的帶領下殺了過來,與南越軍合圍,斬殺東夷數名大將以及兩位隨軍出征的皇子,生擒二十萬東夷軍。
消息傳回東夷,東夷國內大亂,餘下的皇子顧不上危機,忙於爭奪王位。
而李鳳岐安置好俘虜之後,趁熱打鐵,帶著二十萬大軍直殺東夷王廷,奪位幾個皇子這才慌了手腳,開始調兵攔截抵抗。
葉雲亭收到捷報時,李鳳岐已經帶兵攻下了沿途的城池,隻差一座頑抗的東夷王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