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鬱沉炎接過域主之位年紀尚輕,不足十四,加之聞鬱這兩年鋒芒太甚,如今在北域已流傳出‘先尊符主再尊域主’的言論,若放任不管,假日時日必有大患。
鬱沉炎三番四次試探過,從聞鬱那得到的答案令他心安的同時,又感到無比煩躁,最後到了無論聞鬱走不走,都是錯的地步。
鬱沉炎此時年方十六,身為北域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少年域主,他不是個喜歡猶豫,瞻前顧後的人。
但唯獨此事,鬱沉炎百般思索,千般躊躇,遲遲無法下決心,直到天梧大殿上,聞鬱將一切推到他麵前,逼著他麵對。
天梧大殿陷入長久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在眾人跪得腿麻,站得腳酸之時,聞鬱定眼注視中,大殿之上響起少年域主仿佛結了冰的嗓音。
“聞鬱,我允你——”
一語畢,塵埃落定。
臨近聞鬱鎮守鬼樓的第三個年頭,世間難尋陰鬼邪祟作惡,天下一片太平之景。
巨變當夜,過幾日便到十八歲生辰的北域主早早回了寢宮,斥退所有人,獨坐在明亮燈火下,拿出已完成大半雕刻的翡翠,在一片寂靜中,對著堅硬的天然玉石精雕細琢。
及至深夜,他眉眼露出倦色,自幼養尊處優的手通紅,多了不少刻刀劃痕。
這玉太硬。
不知與那個一去兩年不歸的人心比,誰更硬些。
在將兩者對比之際,鬱沉炎從衣裡拿出一塊泛青玉簡。
好幾次,他想立刻輸入靈力讓人從陰氣森森的鬼樓回來,理由都想好了,北域主生辰到了,八方來賀,他聞鬱就是有天大的事都得來,若還像去年那般,就定個大不敬之罪!
但鬱沉炎忍住了。
兩年前送彆聞鬱時,兩人鬨得並不愉快,不歡而散,此後縱有聯係,也用的是跨越萬水千山的書信,所談皆正事,問候儘顯疏離。
鬱沉炎當了四年域主,整日與那些老狐狸城主們打交道,早已不會意氣用事。
但麵對聞鬱,他總是忍不住湧出一身少年脾性。
“我鬱沉炎一生不向誰低頭,”他握著玉簡自言自語,惡狠狠道,“阿聞,你不主動與我聯係,我亦不會問你。”
撂下狠話的鬱沉炎,將玉簡放在桌案,繼續雕琢蘊著柔潤光澤的玉石。
他這手藝是從他爹鬱蒼梧手中學來的,早些年,鬱沉炎很是不屑學這些,後來鬱蒼梧用截神木雕製成一支筆,送給了聞鬱。
聞鬱對這筆喜歡的很,不僅拿來畫符,還用來當作發簪,常常插在挽束的青絲間。
鬱沉炎心道不就是雕個小玩意嗎,有何難的,他平日送聞鬱那麼多稀珍玩意,也沒見他多笑兩下。
若是因為神木他又不是送不了!想要為何不向他開口?!
鬱沉炎百思不得其解後,當夜怒而找他爹學了手藝。
不曾想有朝一日,真派上用場,這些天他白日在書房處理大大小小的事,晚間就在寢宮雕琢玉石到深夜。
眼瞧即將大功告成,眼下泛著淡青的年輕男子,俊貴臉龐露出一點笑意。
在符主之前,他先認識的是少年時的聞鬱。
那心總比玉要軟些。
即便再生他的氣,這麼久也該消氣了,再不濟,看到他親手雕製的禮物,也會心軟。
鬱沉炎已打算好了,隻要聞鬱主動與他說句話,或是肯從鬼樓回來,他就當對方低頭服軟了,氣消了。屆時他們一定能回到從前,回到那場改變太多東西的除魔大戰前。
鬱沉炎盯著玉石,估算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完成,他忍住困倦,立在書案前正打算繼續雕琢,寢宮厚重大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報——鬼樓暴動,周圍發現魔殿蹤跡!”
鬱沉炎擰起眉,下意識望向案上玉簡,接著大門“砰”的被撞開,聖宮大總管火急火燎跑進來。
“不好了,域主!鬼樓暴動,魔殿襲擊,恐怕是衝符主去的!”
“是不是衝他去的與我何乾,”鬱沉炎沉吟一瞬,冷哼道,“他走的時候可說過,不要我派一兵一卒跟著!不要我打擾他孑然一身!何況,”
鬱沉炎不知想到什麼,臉色沉了幾分,“我早與他說過不要留夙默野在身邊!不要留!他不聽,現在遭到魔殿襲擊,吃苦頭了吧!”
大總管苦著臉道:“域主,都什麼時候了,您就彆耍小孩脾氣了!”
“誰耍性子?到什麼時候了?”
鬱沉炎不以為然,繼續雕琢已然成形的翡翠玉石。
“北域最大的幾個城兵力被我安排在鬼樓外鎮守,森羅殿看著來勢洶洶,實則一群殘兵敗將,急什麼,何況,真以為阿聞是軟柿子嗎,他能用聖劍,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就算魔君夙夜再活過來,都不能真拿他怎麼樣?”
身材圓潤的大總管一聽,心道也是,他們符主確實誰也奈何不了,不必過於驚慌。
“但是域主,奴才總覺得”
大總管“心慌”兩字未出,看到在燈火照耀下,書案上放著一個蘊著柔潤光澤的華美玉冠,用大塊帝王綠雕琢而成,其間還鑲嵌精致的小物樣,極為惹眼。
大概因為他眼睛看得過於直了,鬱沉炎注意到,急忙抬起衣袖遮擋,“好你個狗奴才!誰讓你偷看的,還不快閉眼!”
聖宮總管頓時邊閉眼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鬱沉炎過幾日才十八生辰,準備玉冠也早了些,何況,哪有自己給自己親手製作禮物的,思來想去,快到及冠年齡的,也就隻有遠在鬼樓的符主了。
“符主生辰快到了?”
“差不多吧,”鬱沉炎下意識回答,隨後沉下臉,“與你何乾?”
大總管搖頭晃腦,臉上堆滿笑意,“奴才就是想,這玉冠與符主好相配,隻不過”
“不過什麼?”鬱沉炎神色一緊,“他說過想行及冠禮,不會討厭戴冠的。”
大總管睜開隻眼,指了指翡翠玉冠,“域主,這是綠色的,還是綠中帝王,綠冠戴在頭上”
鬱沉炎表情一僵,在原地立了半晌,低頭看著玉冠,臉一陣青一陣紅,“綠、綠的怎麼了,好看就行!”
他選玉石時,隻想著要用最好的玉,哪裡想到這些。
“你這狗奴才,腦子裡都是些什麼東西,一般人才不會想到這些,戴在頭上隻會覺得好看!”
鬱沉炎這般說著,眼中的玉冠仿佛越變越綠,把他眼睛都映綠了。
大半個月精雕細琢的東西,突然拿不出手了,鬱沉炎有些氣急敗壞,他拿起玉冠想收起來,誰知中途布滿劃痕的手突然一抖,失了力般。
砰——
玉冠砸落,發出破碎的聲響。
本該堅硬無比的玉石,不知為何如泡沫般,落地後變得四分五裂。
鬱沉炎愣住,心裡突然竄起濃濃不安,隨後不受控製地蔓延開來,他立在書案前,拿起玉簡頭也不抬道:“安福,去外麵守著,有最新的消息告訴我。”
安福總管臉上也沒了嬉笑,扭動著圓滾身材迅速出去。
轟隆!
外界大雨突然傾盆落下,涼意在夜間肆虐。
鬱沉炎一手拿著玉簡,視線落在上麵,神色間露出幾分燥意,一手垂在身側,掌心仙圖若隱若現。
許是他多慮了,若真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聞鬱最該來喚他才對。
他有仙圖在身,眨眼便能抵達世間任何地方,不管多麼危機時刻,總能第一時間趕到,趕得及。
等了好半晌,玉簡都沒有任何響動,泛著寧靜而祥和的青芒。
一定是多慮了。
鬱沉炎懸著的心漸漸放下,收起掌中的仙圖,這時,寢宮門口傳來雜亂的響動,像有無數人在來回奔跑。
他聽得心煩意亂,正欲喚安福,去而複返的身影一路踉蹌地跑到他麵前。
安福總管臉色慘白,隨後“撲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域主,鬼樓剛傳來最新消息,符主他、他”
最後幾個字,讓鬱沉炎頓了頓,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他有些茫然道:“你說什麼?”
“報——鬼樓來信,符主身隕了!”一個聲音又將話傳入鬱沉炎耳中。
大概因為消息過於駭然,負責傳信之人連說了兩遍,最後直接踏入寢宮大門,親自到鬱沉炎麵前稟報。
“域主,鬼樓來信,符主身”
砰!
“隕”字未出口,那人被一掌轟倒在地。
鬱沉炎好似被外界瓢潑大雨淋到了身上,渾身發冷,他抓緊玉簡,手指在散青光芒映襯下發白。
“混賬東西,誰給你膽量肆意編造他,”
鬱沉炎視線落在發著光亮的玉簡,邊運轉仙圖,邊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扯起唇角,“看好了,這是他的玉簡,亮著呢。”
但下瞬,鬱沉炎笑容一沒。
他臉上失了血色。
仙圖尚未展開之際,玉簡淡青色的光芒突然消失了。
最後一點亮映在鬱沉炎幾近扭曲的森然麵容,伴著安福極儘悲愴的哭腔, “域主,聞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