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分明是池翊音的破局之法,從四麵楚歌中殺出一條血路,卻讓黎司君亂了方寸,刹那間真的以為池翊音死亡,以致於身體先於意識一步跑過來,隻想要將池翊音抱進懷中。
這不再是看著舞台上演員的欣賞和讚歎。
而是對名為池翊音這個魂魄,真切的吸引和關注。
黎司君曾經忍受著無聊的世界,但當池翊音出現後,其他的所有表演都不再擁有吸引力,他隻想一直注視著池翊音,將自己的全部時間都放在他身上。
噗通。
噗通……
萬籟俱寂之下,黎司君清晰的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堅定而有力。
他垂眸看著懷中沉靜微笑的池翊音,終於也跟著緩緩笑了出來,隨即闔上了金棕色眼眸。
刹那間,如太陽墜落,世界毀滅。
所有的劇情乃至失去了核心的副本,都開始漸次崩塌,一切歸於寂靜黑暗。
……
當池翊音再睜開眼時,他正坐在小木樓壁爐旁的沙發裡,旁邊的柴火劈裡啪啦的燃燒,手邊的矮幾上放著一杯溫熱的茶,一切都顯得溫馨而美好,好像他不過是在壁爐旁聽著故事時,不小心睡過去了一般。
他坐直身體時,毛毯從他的肩頭滑下,他也因此注意到,他身上已經是自己的衣服。
他不再是扮演的魯特,隻是池翊音。
“醒了?”
一聲平靜的招呼從旁邊傳來。
池翊音轉頭看去,就見顧希朝就在自己身旁不遠處,手捧著一卷書在讀。
當顧希朝抬起頭時,他手中捧著的書也不自覺抬起些角度,得以讓池翊音看清,那本書正是他之前寫給馬玉澤的。
看來在他睡著的時候,馬玉澤已經和她的新同伴打過招呼了。
池翊音的眉眼和緩,輕笑了起來。
顧希朝將書癱在自己膝上,推動著輪椅過來,淡淡的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真的要以為那一刀殺了你呢。”
“看來沒少讓你擔心。”
池翊音含笑攏了攏身上的毛毯,向顧希朝輕輕頷首道謝:“能再次看到你真好,顧希朝。”
顧希朝愣了下,像是長時間一人獨處,已經不習慣有人關心他,好半晌,才神色不太自然的彆過臉去,繼續讀自己手裡的書。
“雖然你人不是什麼好人。”
頓了頓,他才冷淡的給出自己的評價:“但書還不錯。”
池翊音在心中自動將顧希朝的讚美翻譯了一下,認同般點點頭:“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摸出西裝口袋裡的懷表,發現已經是早晨八點多了。他這是……睡了一天?
但係統很快上線,為池翊音播報:【恭喜幸存者池翊音!您已完成任務“稚童灼心”,完美通關副本,等四天零三小時之後,便可在副本結束時自動脫離。】
【等等。】
池翊音皺了下眉,追問道:【四天?我睡了多久?】
係統不會說謊。
如果池翊音不問,它就會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直接略過,但當池翊音詢問,它就必須要為他解答。
【因副本核心顧希朝與您有另一種形式的牽連,因此本次運行結束後,失去核心的副本將無法運作,進入永久關閉期,因此在您從劇情回來中,副本進行了大幅度調整。】
【您蘇醒的時間節點必須要與全部存活玩家的時間節點一致,因此您已熟睡一天零七小時。】
池翊音明白了。
雖然係統這麼說,但它一定是經過了委婉的修飾和掩蓋的,因此,如果要還原真相的,他更傾向於是因為限於副本規則,在他完成劇情之後,副本想要銷毀其他玩家,卻有留存在副本中的玩家進行了自救。
或是殺人。
係統的規則從一開始就說過,兩種完成的方式。
一種,是第一個完成任務的。一種,是剩下的所有人一起完成任務。
就像池翊音所了解的危險惡意,係統埋下的坑無處不在。
如果他在劇情中下不去手殺了自己,也無法完成最後那1%的劇情——係統就是在讓玩家進行一場生死豪賭。
玩家不相信係統,就會意識到那1%的進度正是自身,但正因為不相信係統,所以他不會殺了自己完成最後的1%,也就無法徹底脫離劇情。
而如果玩家相信係統,他雖然會自殺推動劇情,卻很難意識到那1%是自己。
畢竟玩家扮演的,是池翊音仇恨的殺人者,不死不破局。
在矛盾中難以找到的平衡,卻被池翊音這個不顧及生死又剔透的瘋子看破了,打破僵局,完成了劇情。
而係統給出的兩種方式,也是在無形的逼迫玩家們自相殘殺。
對於想要活命想要積分的玩家們而言,他們很少會有對於其他人的同情心,第一優先位一定是自己,遇到陌生玩家也不會輕易給予信任。
想要讓他們齊心協力一起完成任務?
要有多天真的想法,才會認為對於副本裡這幾個玩家而言,那是可行的路?
池翊音從一開始就將這個方法剔除在外,卻沒想到,真的是以這種方式完成的任務。
在池翊音技巧性的詢問下,係統沒堅持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逐漸說出了現在的情況,以及池翊音錯過的真相。
留在副本的玩家中,陳叁和另外的人已經死亡,隻剩下了王樂樂,以及同樣觸發了劇情後回來的京茶和楚越離。
楚越離兩人在回到小木樓後,發覺自己竟然全程沒有在劇情中碰到池翊音,因此立刻意識到恐怕兩個方法都走不通,在無法同時完成任務的情況下,甚至很有可能全軍覆沒。
所以,楚越離兩人聯手,將在他們回來後的這一時刻為止所有沒有完成任務的玩家,全都扔出了小木樓。
京茶本來想要讓黑兔子吃了他們,卻被楚越離攔了下來,冷淡的把車鑰匙扔給了他們,告訴他們到雪原和小鎮去尋找出路,自生自滅。
那些人雖然憤怒,卻也知道遊戲場裡成王敗寇,輸給更強的人還給他們留一條活路,已經算得上是良善。
即便那活路也極有可能是死胡同,光是雪原刷新重啟就足夠要了他們的命,但總比現在就死要強一些。
王樂樂趕在了最後一刻抱著門框哀嚎,為求活命腦子瘋狂亂轉,順著池翊音做過的所有事一頓亂說,像極了考試看著問題不知道答案於是抄題目的差生。
——不管會不會,反正答題區是寫滿了,說不準那句話就壓中得分點了呢,是吧?
沒想到歪打正著,還真的讓王樂樂連蒙帶猜的完成了任務。
池翊音所找到的線索本就全部正確,經由他梳理之後,具有極強的指向性,就算其中會不可避免的有錯誤的猜測,但也已經是縮小到最小的考察範圍。
撒把豆子在上麵,都有概率會砸中正確答案。
王樂樂本來就想跟著池翊音賺錢抱大腿,因此一直關注池翊音,倒是救了他自己一命。
至於觸發了劇情的搖滾男……
他沒有完成任務。
但是,顧希朝網開了一麵,讓搖滾男順利找到了他同伴的屍體,回到了副本。
在池翊音醒來之前,搖滾男就已經回到小木樓了。
副本還有四天,搖滾男也從二樓搬到了一樓靠近廚房的雜物間,因為那裡離門最近。
而他同伴的屍體,就被他暫時安放在門外的冰雪裡。
住在那裡,搖滾男可以隨時看望同伴,與同伴聊天。
就像是他的同伴並沒有死一樣。
池翊音笑著看向顧希朝:“這倒是讓我有些意外了,我沒想到你會放過他。”
顧希朝沒有抬頭,隻是慢條斯理的翻動著手中的書,從容拆穿了池翊音的話,道:“說謊,你已經猜到了。”
池翊音但笑不語。
他確實已經猜到了。
掌握了一個人最核心的性格,就等同於將對方最底層的邏輯握在手中,而隻要對方是跟著邏輯思考和行事的性格,就無法逃離已經規劃好的軌道。
這已經足夠池翊音判斷出顧希朝的決定。
顧希朝厭惡袖手旁觀之人,在他看來,聽到呼救卻彆過頭去視而不見,與幫凶無異。
他厭惡罪惡,也厭惡懦弱。
隻有堅定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才會讓顧希朝報以好感。
而搖滾男,恰好就是這樣的人。
即便他曾經在低級彆時於副本中遺忘了記憶,但他對同伴的執著信念,卻讓他的意誌力突破了副本的詛咒,斷斷續續想起來了一些。
他花費了足足兩年時間為這個副本做準備,所求並非金錢名利。
隻是同伴的一具屍骨。
這份對同伴的援手和堅定,足夠打動顧希朝了。
就算搖滾男最後沒能完成任務,或者死在了副本裡,顧希朝也一定會讓他們兩個團聚,屍體放在一起,也算全了搖滾男的執著。
而現在,顧希朝被池翊音打動,因那個出版計劃而動容,也因此在曾經的行事風格上出現了一些改變,讓他與過去的自己相比更為心軟,放了搖滾男回來。
搖滾男也自知撿了一條命,聽到客廳裡有聲音,便從後麵的房間裡走了過來,沉默的向池翊音快要一百八十度的深深鞠了一躬。
池翊音並沒有伸手攙扶——搖滾男的存活,確實有他的原因在。
他受之無愧。
良久,搖滾男才直起身來。
“池先生,謝謝您的搭救。”
搖滾男認真道謝:“雖然我想不明白您是怎麼做到的,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尤其是您這樣的高級彆玩家。我不會問您是否是有什麼珍貴的技能道具,隻希望您知道,我欠您一命。”
“隻要我還活著,隻要您還在遊戲場,不管您又什麼需要,儘情告訴我,我一定會壓上這條命幫您做到。”
搖滾男的神情極為嚴肅。
這讓池翊音想起了見到他的第一麵。
那個時候他聽著搖滾音樂,笑嘻嘻的想要找人說話、分享消息,像是個害怕寂寞渴望關注的孩子,和現在的嚴肅截然不同。
但現在再回看,卻應該是搖滾男即便因為副本的詛咒,而被抹除了記憶,卻依舊本能的知道自己有個同伴在身邊。
他想要找他的同伴說話,可卻不管怎麼找也找不到,以致於兩種想法衝突之下,陷入了茫然。無法實行的念頭變得更加強烈,讓他去尋找身邊其他人分享,拚命想要填補同伴的空缺。
池翊音想的是,或許,沒有遊戲場也沒有副本的話……搖滾男本來的性格,也像是他失憶時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笑嘻嘻無憂無慮。
隻不過兩年間經曆的所有副本,不斷上升的玩家級彆,積累的死亡和積分。
這一切都讓搖滾男逐漸成熟,穩重,變得寡言少語的嚴肅。
池翊音定定看了搖滾男幾眼,隨即輕聲笑了出來。
他指了指自己的茶杯,道:“不要輕易和彆人賭命啊,你怎麼知道,賭桌對麵坐著的,不是個枉顧生死的瘋子呢?”
“你的命以後再說,現在,幫我倒杯熱茶吧。”
池翊音坐在沙發中微笑時,銀灰色發絲散落下來,他笑得溫和,一如休養良好的貴族紳士,不動聲色的給搖滾男一個台階,既給對方找了事情做不會尷尬,也讓對方不至於涉險。
就連顧希朝也掀了掀眼睫,向池翊音看去。
“怎麼?”
池翊音立刻有了感知,挑了挑眉回看過去:“我的選擇,讓你很驚訝?”
顧希朝沉默了一下,然後才搖了搖頭,道:“不,隻是……沒什麼。”
池翊音看出了他的猶豫和疑惑,卻並沒有說破,隻是笑道:“沒關係,還有四天的時間,你儘可以慢慢了解我——總歸以後,我們還要一起攜手度過很長,很長的時間,直到我死,或者世界毀滅。”
“還有一本書,在等著我們一同去寫,不是嗎?”
他歪了歪頭,輕笑道:“理想未成,則理想不滅。”
顧希朝眉眼間染上笑意,他推了推金絲眼鏡,忽然有些感慨。
他困在地獄多年,早已經放棄所有希望,卻沒有想到,就在他最絕望的時刻,卻有光落進了地獄,驅趕了所有黑暗,將新的希望贈予了他。
神啊……
原來惡魔,也可以成為人的嗎?
顧希朝怔愣,無意識抬眸,看向不遠處的黎司君。
在劇情解釋之後,黎司君就回到了副本中,隻不過,即便是京茶這樣晨星榜的覺醒者,也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隻有楚越離隱隱感知到小木樓裡還有另外的存在。
黎司君冷眼看著玩家們的自相殘殺,崩潰和抱怨,無動於衷。
顧希朝曾與他交談,黎司君並無任何不滿,隻是淡淡的告訴他——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從未與你有過約定,也並不是我救了你。”
那時沒有任何人,黎司君眼神冷漠,如神殿中高高供奉的神:“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人類毀掉世界而不自知,卻也自救不怠。我所做的,隻是讓你撐到了遇到你真正的神與信仰。”
顧希朝鄭重的那句話放在了心裡,沒有告訴任何人。
直到池翊音醒來。
一直悠閒欣賞著雪景的黎司君,才慢悠悠的走過來,在池翊音對麵坐下。
“這真是一趟危險的旅途,不過。”
黎司君微笑,道:“如果是為了這份絕佳風景的話,倒也值得,對嗎?”
池翊音靜靜看著他半晌,才掛上一個禮節性的笑容:“大概是吧。不過比起風景,我更看重人。”
從來都是人。
真相最核心和最關鍵的,從來都不是流於表麵的形式,而是真實存在的人。
他們的經曆,痛苦,掙紮,向世界絕望嘶吼的求助和崩潰……
池翊音將這些寫進了自己筆下。
他始終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的故事,最核心的永遠都是人類本身。
因為他清楚,如果隻知一二就沾沾自喜的滿足,自以為看到了一切,那無異於對當事者再一次的傷害。
如果他隻看到了顧希朝是邀請者就停止了探索,或是他隻看到了顧希朝殺人就要殺了顧希朝……那他就注定會與真相擦肩而過。
讓痛苦的惡魔繼續在地獄中掙紮,貝雅特麗齊不會出現。
黎司君居高臨下,視野開闊,世界儘收他眼底,可人在他眼中,太渺小了,以致於不會感受到任何真實。
但池翊音卻從人群中走過,側耳傾聽每一聲哭泣和呼喊,為每一個悲慘的生命駐足。
靈魂或有湮滅,但他筆下的故事,會始終流傳。
——在世界的本源中。
“還有。”
池翊音從懷中拿出紅信封放在矮幾上,彎腰慢慢推到黎司君眼前。
“我的邀請函,其實是你的吧?”
他輕笑,卻沒有半點溫度:“零三……”
“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