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現黎司君消失之後,池翊音立刻向店長詢問了他的去向。
但結束了與楚越離的交談,回身望來的店長,卻隻是含笑向他微微躬身,笑言道:“祂的行蹤,又怎是我能揣度的?”
“您與其問我,不如直接問他。”
店長笑著衝池翊音眨了眨眼,問道:“祂沒有給您留下聯係方式嗎?我相信,祂一定很願意看到您去找祂詢問。”
池翊音覺得店長的態度有些奇怪,並不像是副本BOSS對待玩家,反而像是員工對待上司——不,是兩位有私人恩怨的上司。
但不等他看到更多,店長已經施施然轉身離開。
而剛剛湊過來的倒黴蛋玩家,也磨磨蹭蹭猶豫著靠近池翊音,鼓起勇氣開了口:“你,你好,我,我是來感謝你之前的救命之恩的……”
池翊音雖然不喜歡這種黏糊糊的道謝,但他依舊是那副溫和紳士的外表,耐心而溫柔的聽著那玩家向自己道謝。
因為池翊音完成了係統所謂的隱藏任務“他人即地獄”,擔心池翊音繼續追究副本中係統下線的那一段時間,所以係統乾脆把池翊音身邊的所有人,都算進了他的“隊伍”中,一並通關。
多死少死一個影響不大,就算這個副本裡少死了一個,係統還是可以在其他副本裡找回來數量。
但如果被池翊音拽住了疏漏之處不放,或者因為其他玩家的死亡而鬨事,那係統就有得頭痛了。
它已經發現了,要是自己哪天被池翊音欺負了,黎司君是絕對不會給它做主的。
——說不定還會誇讚“音音真厲害”。
係統:這輩子沒這麼無語過,絕對上司動了感情這種事……果然還是當統好。
因此,整個副本順利的一人通關,全員脫險。
倒黴蛋玩家能夠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從虛假記憶中衝出來,他就不會是拎不清的性格。
在聽到係統的播報之後,他就意識到了自己會活下來,最重要的原因並不是他自己。
而是池翊音。
這簡直是抱了大佬的大腿,被帶飛躺贏的。
倒黴蛋誠惶誠恐,片刻不敢耽誤的向池翊音道謝。
池翊音耐心聽完,卻隻是向對方擺了擺手,笑道:“不必謝我,我不過是起了間接作用而已。如果要感謝,那就感謝拒絕了虛假,勇敢選擇了現實的你自己吧。”
“世界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真相後,依舊熱愛生活。”
池翊音向對方眨了眨眼眸,親切又優雅:“敢於直麵現實的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倒黴蛋愣在了原地,長久失語。
池翊音有一副足夠優秀的外表,任何人看到他都會想起古老的莊園,優雅而紳士的貴族,以及所有被遺忘在舊日的美好品德。
當這樣的人在出現在經曆過死亡大災後的你麵前,微笑著安慰你,肯定你,誇讚你是個英雄……
倒黴蛋慢慢紅了臉。
直到池翊音已經走遠,他才看著對方的背景,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這位姓池的先生,真是溫柔啊。”
顧希朝:“……?”
他默默看了眼倒黴蛋,又看了眼池翊音,忽然明白了麵具的重要性。
“如果不想某天死在街上,屍體發臭在垃圾箱裡,那你最好接受我的忠告。”
顧希朝推著輪椅從大廳中走過,路過倒黴蛋時特意停了下來,冷聲道:“——小心那些溫柔的紳士,那才是真正瘋狂的惡魔,連神都會畏懼於他的冷酷。”
顧希朝:和池翊音相比,我這樣的忽然都算是好人了。
倒黴蛋:“???”
他滿頭霧水看向顧希朝,但最後還是沒問出口,而是肅穆點點頭,鄭重道了謝。
倒黴蛋:在遊戲場裡存活的第一守則——多聽勸,能活命。自己智商不夠的時候,少充大尾巴狼,乖乖跟著大佬躺贏算了!
副本前後一共進了十五位玩家,最後卻隻活下來六位,其中一位還是因為暫居區與遊戲場的特殊協議,而“走後門”活下來的。
這種結局,不可謂不慘烈。
可就是這樣的殘酷,直播前卻有很多人根本連細枝末節都沒有發現,直到離開,依舊還以為【娃娃咖啡館】是個沒有威脅,隻需要喝咖啡就能通關的副本。
白藍因為暫居區創始人之一的身份,即便他已經步入了咖啡館的死亡流程,還是被反應過來的係統撈了出來。
至於其他那些死去的玩家,就沒有那麼好運氣了。
他們呆呆坐在屏風後麵,一動不動猶如雕像。
隻等燭光音樂會之後,他們就會在燭光的祝福下剝離靈魂與肉.身,前往他們向往中的美好世界。
無論是池翊音還是京茶等人,都對此無動於衷,眼看著屏風在自己麵前逐漸閉合,掩去那些玩家的身影。
池翊音本就不是熱心之人,對於這些自己選擇放棄生命的人,他尊重理解,卻絕不會伸手相助。
隻不過,白藍雖然從死亡中掙脫,卻再不複之前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縮在角落裡的沙發上,不言不語的把自己包裹在毯子下麵,神色木然,像是已經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麵色頹然像是多年□□後的潦倒。
任是誰來看,都想不到這個縮在牆角好像個蘑菇一樣的家夥,會是遊戲場裡最富有的人。
高級彆玩家、暫居區創始人、遊戲場首富、前同盟成員……諸多名號加在白藍身上,但此時,卻沒有任何外物能夠拯救他。
外人所看到的隻有瞬間的情緒爆發,卻隻有自己才知道,那是多久以來情感的積累和重壓。
也許隻是摔了一跤,或是忘記了一件事。
但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足以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白藍在多年前做出放棄的決定開始,這就成為了他的心魔,日日夜夜纏繞著他不肯離去。
即便他挑釁侮辱京茶,也是想要向自己的心魔證明,自己遠比京茶更有力量,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怯懦退縮的他了。
好像隻要他戰勝了京茶,就是戰勝了曾經的自己。
可惜……
池翊音的目光從白藍身上滑過,隻是頓了頓,就漠然收了回來,並不在意。
倒是京茶表現出了十足的詫異。
“好家夥,他這是惡人先告狀???我都沒搞出這副模樣,他竟然先搞得像是我把他怎麼樣了。”
京茶氣得指著白藍向池翊音吐槽:“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
池翊音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再施舍給白藍。
他隻是輕笑著垂眸看向京茶,聲線冷冽:“從他選擇放棄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死了,餘下的生命不過是為屍體做出一個還活著的假象,日複一日重複謊言。”
“即便外人看到的他風光無限,似乎人生美滿,沒什麼不稱心如意。但是他的靈魂,早已經破敗不堪,他親手毀掉了自己的靈魂和理想——隻因為那一刹那的懦弱。”
池翊音的聲音低沉而平緩,緩緩道來,卻涼薄如水,隻有冷靜理智的分析,沒有任何情感摻雜。
“要麼從一開始就從未睜開眼見過天地宇宙,要麼就不要放棄。任何在岔路口猶豫不敢前行的,都必然會被自身的懦弱反噬。”
池翊音看得透徹:“如果不是白藍的身份帶來的意義,係統或者是遊戲場需要樹立一個標杆,讓其他人羨慕並且拚命渴望,那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沒有係統幫忙,他甚至連這個副本都過不去。”
池翊音輕柔伸手,為京茶拂落肩上的灰塵,俊容上重新出現了笑容的痕跡:“他是羨慕你的。羨慕你有勇氣走下去,能決定自己的死亡與否,自由並且堅定,始終執著於自己的理想,沒有片刻放棄。即便是神的考驗,也不能叫你遺失自己的堅持。”
“又有多少人能像你一般?”
池翊音垂眸輕笑,湛藍色眼眸像是深邃天空,像是有魔力能夠把人吸進去。
京茶注視了池翊音兩秒,就狼狽的偏過頭去:“太,太近了!”
嘴上抱怨,腳下卻生了根。
京茶眼尾染上一抹粉紅,像是喝醉後微醺。他站在池翊音近前,肉眼可見的不自在,卻倔強的不肯後退半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他當然知道自己很優秀!
但……有資格並且會誇獎他的人,又剩了幾個呢?
京茶抿了抿唇,有了池翊音的小插曲,連帶著對白藍的怒氣都下降了。
他忽然覺得,從前對白藍的憤怒變得索然無味。
在當年的戰場上,京茶在死人堆裡等待死亡,可背棄同伴和理想、轉身離開戰場的白藍,他又何嘗沒有死亡?
——緩慢,折磨的,靈魂上的潰爛。
像是從中間開始腐爛的蘋果,外表依舊光鮮亮麗,內裡卻早已經潰不成軍,一擊即碎。
如果說曾經京茶憤怒於白藍的背叛,認為他對不起同盟中死去的人們。
但現在,看著眼前這個靈魂早已垂垂老矣的白藍,京茶卻忽然覺得當年堆積在自己心中的憤怒,逐漸消散。
並不是原諒了白藍。
而是因為白藍已經沒有資格做他的對手,被他放在眼裡。
這個曾經也叱吒過遊戲場的高級彆玩家,卻在長時間的養尊處優之後,遺忘了自己所有求生的本領,甚至連實力和心性也下滑得厲害,不堪一擊。
將這樣的人當做自己的敵人,是對京茶的侮辱、
“你說得對。”
京茶低垂著頭,看不清神色,聲音低沉:“連一個C級副本都過不去,無法通過檢測的人……已經沒有被我注視的資格了。”
從這一刻,白藍在他的心裡,已經與死人無異。
白藍似乎感覺到了京茶的視線,本來縮在角落裡的他抬起眼,暮氣沉沉的向京茶望去。
他站在池翊音身邊,連笑容都是肆意而毫無陰霾的快樂,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有大把的夢想等著他去實現,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
而在池翊音身周,還圍繞著坐著輪椅的顧希朝,哈哈大笑的紅鳥,以及不遠處始終注視著池翊音、微笑著的楚越離……
他們的世界,鮮活而真實,還有無限的未來和可能性。
白藍的手指下意識的動了動,想要伸出去,像是抓住投射進地獄的唯一一縷陽光。
可就在他動作的瞬間,冰冷的機械聲響起:【高級幸存者白藍,優先保證存活,請勿做出任何不恰當的事。】
【您是世界在暫居區,您是遊戲場首富,天榜前位排行,高級彆幸存者,暫居區創建者。您榮耀加身,請謹慎行事。】
白藍本來想要伸出去的手,頓住了。
【你說的這些榮譽……】
他看著和池翊音交談得快樂的京茶,聲音恍惚甚至有種不真實感:【它到底是榮譽,還是束縛我的繩索?我感覺無法呼吸。】
係統一板一眼的回答:【當然是榮譽,您可是被所有玩家羨慕的對象。】
【請務必保守好您的榮譽,因為。】
係統似乎笑了下,才繼續道:【除開這些榮譽之外,您已經什麼都不是了。穿著衣服的透明人,如果被人剝落了衣服,就會消失在人眼前。到那時,您才稱得上一無所有。】
【所以,努力保護您的榮譽吧。因為……您隻剩下這一點可憐的東西了。】
係統的聲音暗藏著滿滿的惡意,像是一步,一步,慢慢將人逼上懸崖,告訴對方——你的生命已經全無意義,隻剩下一具還在維持著呼吸的空殼。
可悲嗎?
那就更可悲一點吧。
不要放開你的榮譽,也不要妄想著能夠死亡,拚命扯著蛛絲向上爬吧——這才是遊戲場。
【榮譽?】
白藍苦笑:【這與地獄又有何異?】
【您在說什麼?】
係統故意顯得很是驚訝:【要不然您以為,您一直所在的,是哪裡?】
當然是,地獄啊!
遺忘和死亡都是神的恩賜。
尋常人在每日的日常中不會理解這句話的意義,直到他們走進真正的地獄,才會發現原來自己曾不屑一顧的,才是真理。
其他走進娃娃咖啡館的玩家尚有死亡可以選擇,在美夢中安眠。
但是白藍……
神連這樣的恩典都不會施舍給他。
不僅是因為白藍曾經拋棄同伴和理想,也不單單為了暫居區。
而是——
敢在神麵前挑釁被神注目之人,與瀆神何異。
白藍並不知更深層次的內情,卻也能猜到這是對他當年懦弱的懲罰。
他慢慢還是無力的放下手掌,坐在沒有燈的角落裡,麻木沉默的僵直注視著遠處的歡笑與活力。
然後,眼睛一點,一點的,失去了光亮。
死一樣的寂靜。
這是他的地獄,從他做出了錯誤選擇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無法逃離,更無法死亡。
這是他不可推脫的罪孽,從戰場逃離的那一刻起,被拋棄的同伴和理想,就已經把詛咒深深刻鑿在了他的靈魂上,擺脫不得,掙脫不得。
他以為自己拯救了自己的肉.體,為自己的存活而沾沾自喜,殊不知,他的親手殺死了他的靈魂。
如果,如果當時他做出了和京茶一樣的選擇,結局是否還有不同?
白藍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將永遠在地獄中痛苦折磨,直到神肯將死亡的恩賜給予他。
白藍在角落裡臉色灰敗,麻木僵硬如雕塑。
係統卻嘖嘖,暗自搖頭。
像白藍這麼勇的,確實少見了——那位幾千年也就對池翊音一人上過心,還覺得池翊音愛他。結果就這麼一位,白藍還勇敢挑釁,讓池翊音出手。
係統甚至覺得,那位的某些思維已經壞掉了,覺得池翊音想殺誰就是喜歡誰。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池翊音警告白藍,不就是……嘶,所以真不怪神明不恩賜啊,主要是白藍運氣太差,滿屋子的人,非要惹池翊音。
係統:連我都要被逼著說池翊音愛祂,你還招惹他,是不是瘋了?
不過,池翊音並不知道這些暗地裡的事情。
他也對此並不感興趣。
白藍的死活甚至煎熬,都與他無關。
池翊音更在乎的,是咖啡館本身。
在確定了黎司君離開之後,他重新將整間咖啡館查看了一遍,確認二樓真的已經消失,連帶著地獄也一同回歸虛無。
那些被傷害過的人偶娃娃,再一次回到了它們原本的位置上,在店長的悉心打理下笑得可愛又明媚。
池翊音知道,這是無數安眠於此的靈魂,在這裡做一場不肯醒的美夢。
這份安寧,將持續到下一次的動蕩。
或許就是明天,也或許是後天……
池翊音不知道。
但他很清楚,咖啡館不會一直這樣安穩美好下去。
即便來自於書的審判,令所有在地獄中的腐屍和後悔的靈魂都儘數湮滅,但人的劣根性不會停止。
正如他們會選擇逃避,軟弱的躲藏進睡夢中。
他們還會在某一天的清晨或午夜,忽然後悔起了自己選擇了美好卻虛假的夢境,渴望自己曾經主動放棄的現實。
然後,靈魂的安眠之地,將再一次成為地獄,無數靈魂自相殘殺,試圖為自己毀約的決定做再一次的選擇。
不過到那個時候,池翊音不會再給他們第二次機會。
他的溫柔能有一次就已經是難得,反複悔恨的靈魂隻會讓他厭惡。
——因為到下一次混亂的地獄,成為腐屍的,將會是如今在他憐憫之下救下的靈魂。
這是一個無法被斬斷的循環,直到世界末日人類死亡,方才可以停止。
“唯一學到的教訓,就是沒有學到任何教訓。”
池翊音輕嗬了一聲,視線冷漠的從那些人偶娃娃身上滑過,然後轉身離開。
“不覺得厭倦嗎?”
顧希朝轉動輪椅,在池翊音經過自己的時候跟了上去:“那些人反複犯下的錯誤,不斷的後悔與僥幸……你不會覺得,他們像一灘汙泥,沒有任何拯救的必要嗎?”
池翊音修長的手掌落在大門上,風鈴輕晃,風從門外猛地吹刮進來,吹拂起他銀灰色的發絲,襯衫衣擺在身後翻飛,獵獵作響。
他迎著風,緩緩笑了起來。
“無論他們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一定會認為沒有被他們選擇的那條路,才是好的。希朝,這就是人啊。”
池翊音仰了仰頭,眼眸中泛起笑意:“我可沒有毀滅他物的愛好——雖然我很擅長。不過,與其看到累累廢墟白骨,重新建立起的理想世界,更值得我去期待一下。”
“下一次咖啡館的動蕩,就交給下一次的玩家吧。”
他淡淡道:“他們既然生存於此,那就有資格決定自己的未來。”
“無論那是好是壞。”
顧希朝訝然抬頭看向池翊音,半晌,才輕笑著低下頭收回視線:“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你已經想得很清楚,不需要我來提醒你了。”
“你是覺得,我在知道他們將會再次毀掉自己的靈魂之後,會哭嗎?”
池翊音垂眸向他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彆忘了,我的本職是家,雖不過是個凡人,但有幸觀察過成千上萬的人,對社會的觀察,從未停止過。”
顧希朝抬手推了推金絲眼鏡,笑起來時溫文爾雅:“現在我記住了。”
“與我同行的,願與我一起實現不可能的理想之人,是家——所以,欠我的書什麼時候開始寫?”
“呀。”
池翊音挑了挑眉,驚訝道:“沒想到我都‘死’了,還能感受到催更,這一點倒是更像現實了。”
池·鴿子·翊音:咕咕咕~
顧希朝:)
兩道身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後,走出了咖啡館。
適逢城市裡下過一場雨,地麵的積水泊倒映出城市車水馬龍的繁華,光芒落在水中,折射出點點金燦碎光。
空氣中尚帶著雨後濕潤清冽的乾淨氣息,植物的氣味沁人心脾。
晨光升起,彩虹從天邊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