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醒的時候是幾歲,有十九歲嗎?”
在看清池晚晚對那些女生的恐懼時,池翊音的腦海中忽然響起了顧希朝的那個問題。
小孩子的惡意有多深重,池翊音是領教過的。
在孤兒院教堂。
偷竊後栽贓,孤立霸淩,甚至是趁其他孩子熟睡時殺害。
隻因為那孩子或許聰明一點,漂亮一點,被修女多誇了一句,多得了一顆糖,有被外人領養的希望……
幼年時情感淡漠,不理解尋常人社會的小池翊音,也曾經是那些大孩子們和他們小跟班們的霸淩對象。
因為小池翊音漂亮,聰明,有著大人們喜歡的一切特質,以及同齡孤兒們憎恨嫉妒的所有優點。
他本能的會為了保護自己而說令修女們高興的話,更因此幾次都躲過了修女們的責打懲罰。
小池翊音將這視為對不必要傷害的規避,卻被其他孤兒們仇恨嫉妒,看做背叛和不講義氣。
在修女們眼前笑得討好的孩童們,會在修女轉身的刹那,對小池翊音露出獰笑。
孤立,冷戰,排擠,傷害……即便是幼崽,人類對怪物的嫉妒乃至於恐懼,也被表現得淋漓儘致。
小池翊音並沒有感到害怕,他隻是在想,人類社會果然如池旒所言,愚昧又無趣。
卻更因為愚昧而危險。
這是幼崽難以單獨存活的世界,失去了成年人的庇護之後,處處都隱藏著危險。
但是在鹿川大學校門外的瘋女人,和池旒是截然不同的。
池翊音相信,如果是他死了,池旒一定不會傷心,隻是會認為他弱小愚蠢,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瘋女人給她女兒的愛,以及因失去而產生的瘋狂……
所有最初的印象,都在此刻,轉變成了池翊音冷酷理智下一絲不苟的判斷。
十九歲的女大學生,單從概率上來說,很難做到顧希朝所猜測的殺人放火□□擄掠。
但是,正因為年輕與未走出過校園,在他們身上,有另一種惡意被保留。
——人之初,性本惡。
顧希朝的偏執,使得他眼中的世界極端。
但如果局勢發生轉變,原本溫和平穩的世界變得危險,隻有偏執狂才能在暴風雨中活下去……
那顧希朝所言,就是真相。
池翊音眼眸暗了暗,視線不動聲色的遊離在池晚晚和那幾個女生之間。
他在車隊裡見到池晚晚的時候,看到她雖然內向,笑容卻是真摯而沒有陰霾的。
但現在,池晚晚縮脖勾肩,像個把自己團起來的小刺蝟,身體語言在訴說著她自保的懇切。
這已經不是內向的範疇了,而是被傷害過之後,身體本能保護的應激。
那幾個女生嘻嘻哈哈的從青洲學院的位置範圍路過,然後其中一個女生和其他人揮手告彆,坐到了青洲學院這邊。
其他人則哈哈笑著繼續往前走,看起來並不是青洲的學生。
但努力縮起來的池晚晚,還是被那幾個女生看到了。
她們立刻開心的向池晚晚揮手,笑嘻嘻道:“池晚晚,怎麼這麼不熱情,不高興看到我們嗎?”
“這學期也要一起啦~”
池晚晚像是應激的兔子,瞬間緊繃成一根弦,但還是努力撐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卻沒有說什麼回應。
這舉動讓對麵女生們的笑容淡了下去。
不過身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老師們都坐在旁邊,她們也並沒有說什麼,隻是臉色不太好看的哼了一聲,各自往各自的學院走。
但是,池翊音憑借著良好的聽力,成功在喧鬨的環境中,分辨出了那個就坐在池晚晚不遠處的青汌學院的女生,嘟囔了一句。
“還是一樣的沒禮貌。”
池翊音側身,眸光平靜的看向那女生。
女生一抬頭,猛地撞進了一片如海藍眸,瞬間像是被頂級捕獵者咬住了脖子的企鵝,遍體生寒。
她沒想到有人會隔著一段距離還能聽清她的話,於是隻在最初的心虛後,就揚起了笑容,向池翊音點頭打招呼。
“咦?老師我們是不是見過?在盤山公路那邊。”
女生的笑容甜美,絲毫看不出剛剛與其他女生一起,看不起池晚晚的模樣。
池翊音並沒有因為剛剛的事情發難,而是不動聲色的詢問起了女生和那些其他學院女生的關係。
這些女生加上池晚晚在內六人,是同一個宿舍的舍友。但寢室裡,隻有她們兩人是青汌學院的學生。
因為青汌學院要求嚴格,學生數量一直稀少,有些年份,甚至會出現老師比學生多的情況。
所以,這在確保了絕對高質量教學的同時,也讓青汌的學子們經常需要和其他學院拚寢室。
因為人不夠。
池晚晚的寢室,就是這樣的情況。
不過按照女生的說法,池晚晚性格內向慢熱,和其他四個其他學院的女生關係不太熟。
“不過老師你剛剛說,你是教數學的嗎?那她應該會和你關係不錯。”
女生笑嘻嘻的說:“池晚晚很喜歡數學來著,在老師你之前死掉的那一位老師,就和她關係很好,大家總能看到她拿著書去找那個死了的數學教授呢。”
池翊音挑了挑眉,並沒有忽略女生透露的信息。
前任數學教授死得詭異,屍體甚至在停屍房不翼而飛,調查到現在也沒有得出定論。
還有去年死亡的瘋女人的女兒……看來鹿川大學上學期過得非常“精彩”,竟然有這麼多例死亡。
“不過,她好像和那個人關係挺好。”
女生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嘟囔了一句。
池翊音立刻追問:“誰?”
女生卻不說話了。
臉上都是忌諱,死死抿著唇,還試圖在池翊音麵前裝傻。
但不需要對方給出答案,池翊音心裡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
池晚晚是個內向的性格,尤其是向院長這樣的“權威”象征提出自己的想法,這會讓很多內向或順從於“權威”的人,本能的感到害怕。
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會下意識的提到自己信任或依賴的人,用這種方式來給自己打氣,想讓自己因此而不那麼害怕。
這也是為什麼,“媽媽”總是會在人緊張的時候脫口而出。
“我媽說”,“我媽不允許”,“我媽……”
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潛意識裡對於“權威”的順從。
池晚晚也是這樣。
在見過這幾個女生,和她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之後,池翊音已經大概猜到了池晚晚本來想說的是什麼。
她確實是想要換寢室。
理由卻不是樓下寢室死過人的,而是……寢室內部的不和諧。
內向性格的人並不是怯弱,他們往往隻是比其他人情感更加細膩,對情緒的變化敏感,比起社會更加關注自身和自然。
他們中很多人,都是天然的社會觀察者,對世界有著獨到且犀利的見解,一針見血。
但同樣因為情感細膩,他們比其他人更加容易受傷。
就像池晚晚,她或許並不讚同其他女生的做派,卻不會和她們吵架爭執,而是想用另外更加溫和的方式,來從根源上避開問題的出現。
而這種時候,她下意識依賴的,是樓下寢室死亡的那個女生……
除非上學期鹿川大學有大麵積死亡,否則池翊音就暫時認為,那個和池晚晚關係好的,正是死亡的女兒。
池晚晚喜歡數學,與數學教授走得近。教授和池晚晚朋友全部在上學期死亡,甚至王主任不願多談……
池翊音抿了抿唇。
這時,卻聽旁邊的院長疑惑道:“怎麼沒看到王主任?他不是早應該過來安排雜事了嗎?”
其他人也一臉茫然,紛紛搖頭,表示自己晚上之後再沒見過王主任。
“不過,池教授應該見過王主任吧?”
有人道:“池教授今天剛來報到,應該是王主任那邊幫他辦的入職。”
這話一出,周圍青汌學院的教職工,都向池翊音看來。
院長:“你見到他的時候,他有說今晚有什麼事嗎?”
如果這是現實,大概率是因為遲到或雜務纏身。
但這是遊戲場。
副本不僅對玩家們危險,對NPC也是——或者如池翊音之前所推斷的那樣,副本來自於現實,NPC的遭遇早已經是過去式,現在不過是重新上映。
開學典禮是一整個學期的最開端,也是第一件重要的事情,以池翊音所看到的那樣以青汌的榮譽為自己的榮譽,性格一絲不苟的王主任,必不會無故缺席。
唯一的可能……就是王主任出事了。
而即便是現實中的案件,第一個打電話報警的、第一個目擊者,以及最後一個見過受害人的,都是被高度懷疑的嫌疑人。
池翊音眯了眯眼,在視線編織成的網中鎮定自若,搖了搖頭道:“我確實在辦公樓見過王主任,不過辦完手續之後就走了,王主任似乎,不太喜歡在辦公室裡留人。”
他頓了下,著重強調道:“一樓儘頭的那間辦公室。”
這話一出,所有青汌的教職工包括院長在內,都忽然之間神情變得不自在起來。
池翊音清晰的看出來,他們的眼神遊離,躲閃,逃避被他指明的這間辦公室。
“會不會是被急事耽誤了?”
徐老師率先若無其事的道:“王主任不是會無故缺席的人,既然他不在,那肯定有他的事情,等等應該回來。”
他的話像是一個開關,其他老師頓時如釋重負,連連點頭。
“對,他應該是在忙吧。”
很快,眾人就繞過了這個話題,說起了教學的事情。
他們話題的轉換很自然,所有人默契十足,看不出一丁點生硬之處。
但池翊音卻看得分明,他們根本就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不願提起王主任。
或者說……是與一樓儘頭的那間辦公室,產生了聯係的王主任。
那間辦公室裡到底放了什麼,或是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這些人對此忌諱莫深,連提都不願意提。
就像是說起了不吉利的死人,唯恐因為它而倒黴犯了忌諱。
可池翊音覺得疑惑的,是明明死亡的前任數學教授的辦公室,也在一樓,而且就在那間被忌諱的辦公室旁邊。
為何這些青汌學院裡知道內情的NPC們,沒有忌諱死亡的前任,反而更加不願提及儘頭的辦公室?
開學典禮已經開始了,音樂覆蓋了整個禮堂,也接連有人上台說話,但都被池翊音忽略。
他沉思半晌,向旁邊斜了斜身軀,壓低聲音向徐老師道:“不好意思,我剛剛是說錯什麼話了嗎?感覺大家好像不太自在。”
池翊音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剛進入一個新環境的菜鳥,忐忑和看眼色行事是他現在的標配,做出努力爭取“老人”喜愛的樣子。
徐老師聽到池翊音的問話,一時間沒掩蓋住自己的驚訝,猛地側身向他看去:“你,你知……”
但當徐老師看到池翊音茫然忐忑的神情後,原本脫口而出的問話又頓住了,似乎想到了什麼而有些心軟,最後隻是歎了口氣。
“不該問的彆問,你沒聽說過你前一任數學教授發生了什麼嗎?”
趁著音樂的喧囂聲,徐老師壓低了聲音道:“池教授,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那就最好不要知道,這對你有好處。”
“有很多真相……”
他頓了頓,才歎息般道:“你想知道,就要拿命來換。”
池翊音點了點頭,狀若似懂非懂的模樣,卻順著徐老師現在對他的好感善意,猶豫著道:“有件事,我剛才沒敢說,就是……校門口有個女人,說鹿川大學殺了她女兒。”
瘋女人沒這麼說。
但除了池翊音,沒人知道她到底都說了什麼,究竟知道了多少、到什麼程度。
而筆記本上消失的字句,提醒著女兒的威脅性。
池翊音將女人的話稍微變了變,就將事件的主動責任推到了鹿川大學身上。
人在被順從了心意的時候,總是會殘留驕傲和戒備,並不會輕易將自己知道的情報說出來。
但是,當人被激怒,被質疑,被否定。
憤怒會擊垮理智,占據大腦,讓人情不自禁的將自己掌握的情報和盤托出。
隻是為了反駁質疑者,證明自己。
池翊音靜靜看著徐老師,等著他主動把情報送到自己眼前。
果然。
徐老師神色大變,眉眼間隱隱有憤怒之情,像是對那瘋女人不僅知情,並且深惡痛絕。
甚至在一瞬間,池翊音還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厭惡和仇恨。
明明瘋女人的女兒作為鹿川大學的學生死在了這裡,徐老師身為鹿川大學的老師,不僅沒有同情或悲歎,反而還一副恨不得那瘋女人遠遠消失,不願意提起那死去的女兒。
“道聽途說,那女人知道什麼!”
徐老師冷哼了一聲,剛剛麵容上的柔軟蕩然無存,隻剩下冰冷的厭煩:“池教授,你連她那種人的話也信?”
徐老師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他激烈的情緒引起了旁邊人的關注,連院長也向這邊望來。
幾乎是被關注的同時,徐老師就閉口不言,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隻是在池翊音用驚訝目光看向他的時候,他才露出了一點苦笑,微微搖了搖頭。
像是在說:不要繼續討論這件事。
池翊音皺了皺眉,卻也見好就收,沒有繼續問下去。
“下麵有請校長發言致辭……”
台上的人正在報幕,禮堂中響起一片掌聲。
池翊音也被驚動,下意識抬頭看去。
鎂光燈打得很足。
明亮的光中,一道修長的身影邁開長腿,緩步走上台前。
皮鞋聲落地清脆,聲音不大,卻如同神明行走大地,一切的乾擾和汙穢儘數退去,歸隱黑暗。
禮堂裡的掌聲和喧嘩聲都安靜了下來,就連音樂聲也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針落可聞的安靜中,隻有那人從容不迫的一步步走上台階,行走在光明中。
鼠尾草灰綠色襯衫合身的修飾出了那人漂亮結實的肌肉,西裝馬甲將他勁瘦流暢的腰線掐得更加性.感有力。
像矯健的豹子。
而那人抬眸時投過來的一眼裡,金棕色眼眸中眼波流轉,在光亮下像是泛著金色碎光的河水,波光粼粼。
池翊音緩緩睜大了眼睛。
不僅為黎司君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