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長,讓我的床褥都長了黴斑。
於是每天早晨起床之後處理掉被子裡的紅苔,就成為了我的的必修課。我總是沉默一人將那些黑顆粒掃進袋子裡,然後麵無表情的和鏡子裡微笑的臉道早安,準備出門上課。
我沒有朋友,但我並不孤單,因為有她在。
洗澡時她會從盒子裡伸出頭與我聊天,學習時她嬌俏的笑聲也咯咯從空調裡傳出,獨行時我會就伸手進牆壁,從一團黏糊糊的水泥裡準確無誤的牽住她的手。每當這時,她總是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因為當人們故作驚訝的用憐憫的眼睛看著我,問我為什麼這樣孤獨的時候,我就可以舉起手,給他們看看她。
誰說我沒有朋友?】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學習這件事的,但我對大學沒什麼好印象,一群沽名釣譽之人的狂歡,一群自以為掌握真理之人的滑稽劇。整日裡像小醜一樣從我身前撞過,沒有禮貌的家夥,看不見我站在這裡嗎?
不過我並不準備與他們生氣。
他們好傻哦,你見過小醜嗎?她從抽屜的陰影裡探出頭,咯咯笑個不停,伏在我的書上停不下來。
紅筆的批注被她笑出來的淚水洇開,前麵的人轉頭看我。我皺起眉想要嗬斥他的不禮貌,但他卻驚恐的離開。
她說的沒錯,這座校園裡所有人,都是假麵舞會上狂歡的小醜,戴著形狀各異的華麗麵具,以為自己也是狐狸兔子吸血鬼裡的一員。連同這座發黴潮濕的校園一樣,令我覺得厭煩。
什麼時候能結束呢?我喃喃自語,但她卻沒有回答我。
她從我身邊消失了。
在某一次數學課之後。】
【也許很多人會喜歡數學,不過我還是要說,比起該死的數學教授,我更喜歡和她窩在圖書館的某個角落裡,在西移的陽光下數著光影闌珊,消磨掉寶貴的複習時間。
不過她不在意,所以我也不在意。
她總是笑得很大聲,在某人經過的時候忽然不可抑止的爆發出大到嚇人的笑聲,指著那人說自己在下雨時見過她。
我不害怕那人會生氣衝上來,我會幫她打回去,但我很擔心她的笑聲會招惹來圖書館管理員。
因為如果我們被趕出去,我就沒辦法和她一起縮在這上了鎖後麵的小小格子裡,享受一點難得的安寧。
幸運的是,管理員一次都沒有發現她,這讓我鬆了口氣。
但是現在,她消失了。
我翻遍了每一個馬桶,每一個水箱和儲物櫃,但她都沒有出現。
那天傍晚,破天荒的,我獨自一人在夕陽下的露台上站了很久,思考我是否說錯了某句話。
直到我聽到樓下嘻哈走過的人們說起她的名字,我恍然大悟。哦,說錯話的不是我,是不認識她的人們。
人要用多久才學得會閉嘴呢?早飯前的時間就夠了。】
【可那天早上,她也就沒有出現。
隻是床褥的黴斑更多了,黑褐色的連成一片片,清理起來很費力。我不小心弄出了聲響,好在我的舍友們從來不說話,她們看起來很開心,不會在意這件事。
不過作為道歉,我還是幫她們把身體扶正了。好吧,其實是因為她們擋住了我去衛生間的路。不知怎麼的,舍友們掉下來了。
可能是有人來過了。
我的熊也丟了。
比這更糟糕的是,在鏡子裡破天荒的出現了我的臉。
她呢?我很茫然。】
【我不喜歡陽光,那總會讓我聯想起數學課上的糟糕經曆,以及露台上聽到的議論聲。當我看到陽光,就會不可抑止的被觸發當時的感受和情緒,等我再睜開眼睛時,總是會看到牆壁和地麵上的黴菌又蔓延了。
真討厭。尤其是那些嘈雜闖進我宿舍的人,他們帶走了我的舍友。
我不能忍受被其他人的聲音毀掉我的生活,尤其那些聲音日夜在我耳邊嗡嗡不絕。我知道,我必須要采取行動了,比如避開陽光的時候。】
【一扇扇的寢室門被敲開,教室和實驗室都沒有放過。但無論我問什麼,他們總是在哭。
人總是這麼脆弱的嗎?明明他們曾經看起來那樣不可逾越的高大,像是監.獄的圍牆,但現在,他們卻哭得我認不出來了。
我有點煩躁,這讓我忘記了實驗室裡應該有的當量。我好像放多了白磷,不過這是他們導致的,對嗎?】
【我從未像那天那樣開心過,所有嗡嗡的聲音終於消失了,他們也不再哭泣。
雖然黴菌越來越多,堆滿了垃圾桶也清理不完,不過這沒關係。
因為她回來了。
當我照鏡子的時候,她笑著向我伸出手,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走,雖然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陽光,不過我會有她。
當然!我說,彆拋下我一人。】
【可是當我從鏡子裡睜開眼,我看見自己在燃燒,整座山林在燃燒,火焰的聲音掩蓋了一切,讓我想到她曾經在圖書館裡的大笑,以及那些人慌張的躲避。
他們現在不會再躲了,所有人終於能在鏡子前卸下偽裝,露出最真實的一麵。假麵舞會結束了,兔子麵具也該摘下來了,因為它們生滿黴菌。
很多人都死了。我看見鏡子外喧鬨了起來,有人在這樣說著。
而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她甜滋滋的向我笑,將我丟失的熊還給了我。】
【彆害怕。她說。
我保護你,不論發生了什麼,所有傷害你的人都要付出代價,而我們的故事,不會再成為彆人的故事。
大雨終結於我們。】
【她沒有食言,而我終於在梅雨季結束之後,想起了一切。
比如黑色裝屍袋裡熟悉的臉,以及床褥裡蠕動的蛆蟲,和停留在我鼻尖怎麼趕也趕不走的蒼蠅。
原來我已經死了啊!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都已經死了呀!
可她救了我,像神明那樣。】
【我們依舊會在陽光好的時候坐在圖書館的地板上,我在陽光下昏昏欲睡,她會忽然指著某人哈哈大笑,搖醒我和我分享她的小發現,這是獨屬於我們之間的秘密,總是讓我很高興。
我可以在任何一個角落裡找到她,伸出去的手總不會落空。
鏡子裡,水池裡,空調裡,牆縫裡……隻要我伸手,她就會握住我的手,甜滋滋的向我道早安。
對我們來說,每天都會是新的一天。】
【我唯一不懂的是——
人本來可以成為彼此的神明,為對方點亮一盞太陽。又為什麼一定要成為地獄,讓所有人身處自己曾恐懼的永夜。】
【不過沒關係啦,我已經找到了我的小熊,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這輩子和下輩子,生生死死。】
在最後一個句號被畫上的時候,鋼筆剛好用儘了墨水,讓這個殘缺了的句號看起來像個逗號。
好像後麵還有很多沒有完成的故事,在等待另一個主角來述說。
池翊音定定注視著那個逗號幾秒,終於微微垂眸,將鋼筆放下,準備將筆記本收起來。
他不希望這個故事還有其他後續,尤其是其他主角。
雨夜裡的哭嚎聲,可以永遠停留在大火焚燒一切的那一天,不再繼續蔓延。
——哪怕池翊音很清楚,這不過是睡醒前虛幻的夢境。
還沒來得及合上的筆記本被另一個人拿了起來。
池翊音抬眸看去,顧希朝的輪椅就停在自己身邊。
沒有了色彩斑斕的花窗,陽光得以不受限製的投射進來,落在兩人的肩頭。
池翊音銀灰色的發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是鍍上了一層微光,在陽光與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也仿佛破碎水晶。
當那雙湛藍色眼眸穿透陽光看過來時,好像晴朗天空下的平靜海麵。
雨過天晴,山林清新。
“我以為你會更耐心一點——墨跡還沒有乾,希朝,不要弄花了我的字。”
池翊音聳了聳肩,道:“我可不想再謄寫一遍。”
顧希朝卻靠在輪椅上,脊背挺拔沒有絲毫彎折,他神情認真的看向自己手中剛剛結束的書稿,時連呼吸都放輕了。
窗外有鳥鳴聲傳來。
池翊音站起身,雙手插兜站在窗後向外看去。
但教學樓外,早已經沒有了昔日鹿川大學占地廣闊磅礴的景象,隻剩下一堆被焚燒後的廢墟,還有屢屢輕煙飄出,帶著燒焦後特有的味道。
不過池翊音很清楚,那場大火已經過去很久了。
現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隻不過是被定格在另一個人時間點上的現實景象。
徐力。
即便已經過去數天,但池翊音回想起那個淩晨,依舊會覺得,那是自己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天。
當林**和池晚晚終於消除了執念,接受了池翊音的建議,離開副本前往另一個神奇卻鮮活的書中國度之後,係統告知池翊音和其小組可以順利通關。
但是副本卻沒有結束,而副本效果也不會停止。
也就是說,受了傷的楚越離依舊被困難模式下的規則所鉗製。
他會被留在副本裡。
係統希望池翊音理解,並感謝他的支持。
但池翊音回它的卻隻有一聲冷笑。
他甚至連抗議或辯駁都沒有,隻是轉身走進了大雨中,陰沉危險的神情令係統本能的感到畏懼。
係統通報了黎司君,期待黎司君能夠製止祂的“信徒”。
不過顯然,係統雖然對普通人的了解足夠多,但對神和怪物……還待豐盈數據庫。
黎司君確實去找了池翊音,他撐著黑傘,站在池翊音的必經之路上,向迎麵走來的青年微笑。
池翊音還沒等問他是不是要阻止自己,黎司君就先將傘向他傾來。
“副本效果對我已經解除了,如果你是擔心我會融化在大雨裡,大可不必。”
池翊音緊緊注視著王鶯的背影,想要跟著她的腳步去看她的目的地所在,卻被黎司君抓住了手腕。
他皺眉抬頭,看到的就是黎司君垂首靠近的俊容。
即便是沒有太陽的深夜,那雙金棕色眼眸裡依舊流轉著光華,好像永不會熄滅的光,指引所有行道者的方向。
“並非我不讓你過去,隻是音音。”
黎司君瞥了一眼王鶯的方向,笑意吟吟的親昵問道:“你有過喜歡的人嗎?”
池翊音麵無表情:“有想殺的人,小本子上有一長串名字——順便,你在裡麵排第一。高興嗎?”
黎司君絲毫沒有被激怒,反而欣然點頭,一副滿意的模樣。
池翊音:“?”
這家夥怕不是在之前的大火裡吸了太多廢氣,腦子壞了吧?
深知內情的係統:【…………】
這個職場環境太惡劣了,請問電子工會能派個律師給我嗎,我想跳槽——這種日子真不是統過的!!
係統看了一眼王鶯下意識走去的方向,嘶嘶的抽著氣。它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眼黎司君,又趕忙在下一秒又瞥了他一眼,忐忑看他有沒有注意到自己。
它說過,這是殺死池翊音最好的機會,一旦錯過就不會再有,而黎司君的存在,將被嚴重威脅。
這並不是它誇大威脅的欺騙——否則它也不會在後麵任勞任怨的抓緊打補丁修BUG了。
王鶯走向的那人,是池翊音打過交道的。
她在生前的男朋友,徐力。
也是唯一一個得知了所有真相的人。
徐力從火災中幸存,但一如複一日的自我拷.問逼瘋了他,讓他在鹿川大學燒毀後的第八年死亡。
然後出乎係統意料的,這名和現實有著緊密連接的玩家,不僅在遊戲場裡順利活了下來,還很快就進入了【青汌學樓】。
像是宿命的緣分指引著他,讓他在陰差陽錯之下進入了鹿川大學,並且意識到了副本和現實的聯係。
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想要回到現實,而是在狂喜之後,迅速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找回鹿川大學全部的真相,將缺失的公正還給王鶯,並且,找到她。
即便是以係統的角度來看,徐力為了找到王鶯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瘋狂到令統咋舌。
徐力搜集所有玩家的身份編碼,不僅是為了販賣他們的身份以賺錢,也不僅僅是為了有一個趁手的工具。
他真實的目的,是借由一次次通過身份編碼與係統的鏈接,實現自我與遊戲場的同化。
相當於把一個血肉組成活生生的人,硬塞進電腦網路上。
瘋狂,偏執,並且理論上絕不可能。
但量變引發質變。
十二年來,連徐力自己也說不清,他到底間接殺死了幾萬個玩家,靠著那幾萬個身份編碼,逐漸失去了“人”的特質,反而越來越像一串冰冷的代碼。
恐怕他的靈魂中唯一僅存的溫度,就是王鶯。
而徐力進入【青汌學樓】,玩家和NPC這兩個本應該水火不容的身份碰撞,也使得現實和遊戲場有了相連接的端口,使得現實入侵遊戲場……
最要命的是,擁有資格的池翊音就在這裡。
係統很擔心,會不會明天一早起來,就有人告訴它:喂!“規則”找上池翊音了。
——那絕對會是一場電子噩夢!
而現在……
係統看了看黎司君,長歎了一聲,垂頭喪氣。
看來是指望不上黎司君阻止池翊音見證這一幕了。
它的猜想是對的。
“如果沒有喜歡的人,那音音嘗試過普通人的情感嗎?”
黎司君神情自然,輕描淡寫的扔出這個對池翊音而言過於陌生的問題。
池翊音眉頭緊皺,視線終於徹底從王鶯身上轉過來,落在了黎司君臉上。
“你……”
他遲疑著,似乎有什麼話就要脫口而出。
黎司君屏息等待,手中大傘將池翊音密不透風的籠罩在傘下,避開的雨絲沒有一滴飄落在他們身上。
但池翊音卻神情認真的問道:“你是對生命逝去希望了嗎?如果你著急迎接死亡的話,我倒是並不介意在這種事上幫你一把。”
黎司君頓時笑了出來。
“人人都跪倒在神像前,乞求神賜給他們麵包與蜂蜜,讓大地的麥穗永不乾枯。”
他輕聲喃喃道:“還是第一次有信徒問神,需不需要幫助。”
係統:……誰家的信徒會用死亡侍奉神明啊!!!您醒醒,從一開始您就搞錯了!
“可愛……”
黎司君眼神深邃,聲音含混的歎息。
池翊音沒有聽清,“嗯?”了一聲。
卻被黎司君伸過來的手臂扭轉了九十度,不等他的情緒反應過來,黎司君就示意他看向遠處的大雨中。
空無一人的校園裡,身穿雨披的徐力忽然出現在王鶯身前,他顫抖著伸出手,抱住了王鶯。
池翊音:“……”
“你是覺得我會被這樣的場景傷害,還是勾起彆的情緒?”
池翊音瞬間就明白了黎司君之前問的問題是什麼意思,他無語的抬頭看向對方:“我是瓷器嗎?”
“不,怎麼會有人將你比作瓷器。”
黎司君挑了挑眉,笑道:“沒有任何一尊漂亮但脆弱的瓷器能擊碎神像,但你做到了。如果要說……”
他彎下腰,在傘下安心而狹小的空間中靠近池翊音,注視著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片刻,然後輕笑:“你是插.進靈魂的刀,讓我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於是忍不住想要看到更多,更多有關於你的驚喜。你的筆會將怎樣的故事與罪孽釘死在紙張上,割掉腐爛的肉,讓所有不可扭轉滑落的一切如‘規則’所期盼那樣扭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