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來自身軀的不安本能,在讓他用眼睛確認自己的安全。
可也就是這一眼,讓池翊音徹底愣在了原地。
這是……
這是不可被接受的災難景象。
與現實無異的街道出現在池翊音眼前,但是卻不是他印象中的平和,而是家家戶戶傳來著驚叫哭喊聲,街道上一片混亂嘈雜,停在路邊的汽車都被砸得不成樣子,粉碎的車窗顆粒散落在街麵上,地麵上還有不少遺留的血跡。
一灘覆蓋一灘,層層疊疊。
有的已經乾涸,有的還在流淌。
有人衝進路邊的房子,隨即行色匆匆的拎著沉重袋子離開,也有人拿著武器站在房子前麵,大聲呼喝驅趕著心懷不軌的歹徒。
所有的街道和人家,都是一樣的混亂。
像是再也沒有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被拽入了黑暗的地獄。
搶劫,殺人,放火,毆打……
遠處濃煙滾滾,爆炸聲忽然傳來,隨即波紋蕩開,火焰吞噬了整個城市。
池翊音的視角也在逐漸拉高,從著眼於某一戶,到俯瞰整個世界。
好像他就是天空本身。
而世界,在毀滅。
蘑菇雲炸開,火山爆發,久久不曾熄滅的山火波及蔓延數月不停,持續半年不曾有片刻停歇的暴雨淹沒了城市,海麵波濤洶湧,怒浪拍擊著最後吞沒沿海的城市……
在這個高度,看不見人。
所有的一切都小得像是袖珍可愛的玩具,好像成年人在看著地板上散落的火車房屋玩具。
池翊音第一次感覺到,在高聳蒼穹之上,距離死亡足夠遠之後,所有對於死亡的感知也都變得遲鈍,甚至驚不起一絲波瀾。
他不會知道那些驚呼慟哭的人有怎樣的過往,身邊是否也有親朋好友,也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一切都在下降的感知中變得冷漠。
隻有一點是真實被確認的——這是世界的浩劫,所有已知或未知的災難都在同時上演。
而痛苦著的人們,在被屠戮。
被自然,或同類。
池翊音被這意料之外的感知震驚在原地,尤其是他在這“現實”之中,還看到了自己畢業的大學,看到了與自己合作的出版社,還有他暫時空置的公寓。
隻不過,這些地點同樣變得一團混亂,到處都是奔跑逃命的人們,以及趁亂打劫作惡的人。
——如果一切束縛消失,一切被實行的罪惡都不被束縛責備,人會惡到什麼程度?
大部分的善良都是在約束之下的善良,隻不過是考慮到約束與後果之後,做出的利己思考。
沒有純然善意的人,也沒有全部惡意的。大多數都隻不過是隨著環境而變化,而當環境惡化……
就會如池翊音所看到的。
像是再一次從文明社會,退行到了原始叢林。
所有的情緒都被不加掩飾的表達,人們的屍體橫倒街麵,鮮血蔓延在大地上,泥土鮮紅。
洪水還未到來,人們卻已經死在了彼此的手中。
池翊音的眼神複雜,他動了動唇瓣,卻什麼都沒有說。
也沒有做。
像是人類被要求不許對其他種族的存亡出手一樣。
良久,池翊音忽然想起曾經黎司君說過的話。
‘毀滅世界的從來不是神,而是人自己。’
顧希朝也說過相似的話。
‘地獄裡沒有惡魔,隻有人。是人的惡意,將原本可以成為天堂的小鎮,變成了地獄。’
是……
池翊音垂眸看向下方的傾軋爭鬥的場麵,輕淺悠長的歎息。
是,人啊。
當這個念頭從他腦海中劃過時,他忽然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猛地從高處墜落,穿過雲層直擊向大地,白霧和狂風吹得他睜不開眼,但耳邊的聲音卻清晰。
【幸存者池翊音,您已成功觸發任務“喪鐘之城”,期待您成功讓鐘聲停止,遏製一切的發生。】
是係統的聲音。
池翊音卻覺得不對勁。
不,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傻子係統。
現在出現在他耳邊的聲音雖然仍舊是機械音,但卻是真正沒有任何情緒的冷漠,並且最關鍵的是,這聲音中沒有了對玩家的惡意。
傻子係統總是興奮的,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玩家的死亡,以此作為樂趣,真正是狂歡遊戲場的吹號者,讓一切看起來更加瘋狂且危險。
但現在,這聲音卻是在由衷祝福他,希望他能活下來。
池翊音:……?那個傻子係統,已經傻到把它自己都搞丟了嗎?說,你被什麼取代了。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問的。
係統似乎對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並不意外,沒有任何停頓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您多慮了,幸存者Z1001,我隻是係統——純粹的係統而已。】
池翊音冷笑:【係統不會用這種方式說話,它會像隻猴子一樣尖叫鼓掌。】
他頓了頓,還加了限定語:【峨眉山的那種。】
【…………】
剛被從小黑屋拎出來呼吸口新鮮代碼的係統,猝不及防就聽到了池翊音的聲音。
它萬萬沒想到,池翊音竟然能從看起來沒有任何區彆的係統中,辨認出它的存在,知道係統被替換了。
雖然池翊音叫它傻子,但係統仍舊很感動。
這種不論怎樣都能被對方準確認出來的感覺,真好。
係統熱淚盈眶——如果電子仿生生物也有眼淚的話。
並且忽然覺得它也能理解黎司君了。
畢竟誰會不喜歡池翊音呢?
音音,真好。
係統紅著臉,偷偷在小黑屋裡竄出兩行代碼,畫出笛卡爾心形函數,默默向池翊音比了個愛心。
然而,所有的感動都在池翊音將他比作猴子的時候,戛然而止。
係統在另一片虛擬世界裡瘋狂爆哭,滿地打滾嗚嗚咽咽不肯起來。
應急管理係統本來還以為池翊音要發起攻擊,沒想到卻聽到了如此意料之外的話,頓時沉默了,看向旁邊“峨眉山猴子”係統的時候,甚至有點同情。
應急管理係統:我對係統是不是太狠了?它似乎已經夠可憐的了……
雖然應急管理係統沒有回應池翊音,但長久的沉默,就已經是變相把真相告訴了他,讓他意識到在自己沒有發覺的時候,係統已經出現了更迭。
原來的傻子,被新出現的另一個更加高深神秘的存在所取代。
池翊音抿了抿唇,有些不高興。
——敵人是選傻子還是聰明的,這需要思考嗎?
不過顯然,他已經沒有時間去管係統的事情了。
從天空墜落後,大地近在咫尺。
池翊音眼睜睜看著地麵上的建築和樹木越來越近,自己就像隕石一般,很快就要撞上去。
以這個高度來看,自己要是真的撞上去,唯一的下場就是粉身碎骨。
但一道人影,忽然間出現在了池翊音的視野內。
那人身姿修長,肩上披著一件黑色長風衣,走起路時風衣烈烈向後吹卷而去,墨色的長發飄揚在空中,氣場驚人。
而在那人身後,還有幾十人恭敬跟隨,眾星拱月。
那是……
池翊音皺了下眉,隨即慢慢睜大了眼眸,神情錯愕。
而那人也像是察覺到了來自池翊音的視線,敏銳抬頭看去。
一雙鋼藍色眼眸裡,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冰冷得像是出鞘鋼刀。
池旒!
她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不是時空間隙中的幻覺嗎?
池翊音驚訝的同時,池旒卻像是看到了他一般,紅唇勾了勾,連笑容也是冷的。
她停下腳步,漫不經心將唇間的香煙拿在手中碾滅,然後抬起頭,紅唇一張一合,向池翊音說著什麼。
他辨認出了池旒的口形。
——‘世界將要毀滅,豬玀卻依舊貪圖安樂,看不到眼前的危險。’
池翊音眉頭緊皺,看向天空之下混亂的世界時,眼神也變得警惕起來。
池旒或許有百般不好,但有一點,是任何人都無法否定的。
那就是她堪稱恐怖的大腦。
厭惡人類的怪物漠然淩駕在一切之上,任由其他聲音如何辱罵苛責,都不會影響她分毫。
因為她永遠能看到最深最遠處的真相,早在一百步開外,就看到了棋子的走向。
即便是池翊音也會對她的能力報以敬意,知道從她口中說出的消息……
是真相。
世界,將要毀滅。
一如他剛剛看到的那樣,由人主導的,大災難的降臨。
現實和遊戲場,究竟……
那一瞬間,池翊音像是掉進了愛麗絲的兔子洞,隻能看到不斷坍塌的世界,與遠處覆蓋而來的海嘯,迅猛吞噬著整個舊世界。
那,新的世界呢?
池翊音在脫離幻覺的最後一秒,腦海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
隨即徹底回歸黑暗。
而他的腳下,正踩著簡易樓梯,鋼板發出吱嘎的聲音。
池翊音知道,他已經從牆壁和幻覺中脫離,回到了小巷中。
借由兔子洞消失前最後的閃光,池翊音看清了這條小巷。
一如池晚晚所言,到處都掛滿著屍體,小巷的兩側圍牆下,同樣堆積著密密麻麻的屍體。
他們死相不一,卻同樣猙獰駭人,有的早已經腐爛成白骨,有的還死不瞑目的睜著眼睛,仰望天空,無聲無息的與池翊音對視。
有還沒有死透的人,也有在小巷中沒頭蒼蠅一般一遍遍奔跑循環的人。
比起某個建築的後巷,這裡更像是死屍垃圾的處理廠。
跟隨著池翊音的視線,直播前的人同樣看清了這一幕,癡傻在原地。
有觀眾辨認出了那些屍體中的某些麵孔,彈幕變成了恐懼的深淵。
那些失聯的人們,消失的人們,某一天再也不回消息的朋友,再也見不到的主播……在觀眾們以為他們是在遊戲場的某個角落通關時,他們卻早就無聲無息的死在了這裡。
死在了副本的某條小巷裡,曝屍於此,最後在未來的某一天,腐爛到隻剩下白骨。
再也不會有人聽到他們的求救聲,也不會知道他們在生前經曆了怎樣恐怖的事物,以致於直到死亡也還維持著如此驚恐的神情,像是活生生恐懼致死。
也有彈幕提出了質問,自己認識的人隻是一個低級玩家,為什麼會出現在A級副本,不是應該有界限判定資格嗎。
知情的高級彆玩家,卻是一聲歎息。
身份編碼,最不起眼卻最要命的東西,任何的疏漏導致被他人獲知,都會成為黑市情報販子和中介人手裡的工具,最後……
像這樣,無名的死在某個副本中,成為其他人牟取利益的死亡小巷。
[小心所有不對等的獲取,尤其是黑市免費直播途徑……免費的,才是最貴的。它要你用命來償還。]
有心軟的高級彆玩家發出警告的彈幕,卻很快被淹沒其中。
或許,隻有有緣人能夠看到。
但不管彈幕如何痛心疾首的痛苦哀悼,死去的人,隻會永遠被困在這個小巷中,無法離開。
忽然出現的光源吸引了那些一息尚存之人的注意,他們抬起頭,看向站在樓梯上的池翊音,慢慢向這個方向聚集而來,仰頭向他伸出了手。
“救,救救我,我不想死。”
“求你,求你帶我走。”
“我們是同類不是嗎,你必須要幫我,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憑什麼你還能毫發無傷的活著,憑什麼,憑什麼……”
“為什麼是我!我什麼都沒做錯。”
“救我,快!”
他們像是聞到了血腥味的喪屍一樣,將鐵製樓梯圍住,不斷有人伸手試圖將池翊音拽下來,還有人開始沿著樓梯攀爬。
那一雙雙眼睛看向池翊音,像是豺狼盯上了肉塊。
池翊音眸光冰冷,居高臨下的看向那些人們,卻沒有任何下去施救的打算。
從他們零星的話語和露出的裝備中,池翊音已經看出他們就是遊戲場的玩家了。
雖然他不清楚一個A級副本,為何會有如此數量眾多的死亡玩家,畢竟這個副本對於級彆有著嚴苛的要求,而眼前這些人看起來無法達標。
不過,他們的身份如何,並不妨礙池翊音對他們的漠然無視。
“我看起來,那麼像個好人嗎?”
他歪了歪頭,眼眸像是冰川般寒冷沒有溫度:“是我裝了太久的好人,以致於讓你們對我產生了什麼不應該有的誤解嗎?”
池翊音仰了仰頭,嗤笑道:“我非良善,憑什麼救你?我有沒有說過,我很討厭你們理所當然的態度——求人,就要低下頭,懂嗎?”
剛被拎出來的紅鳥接了一句:“他們求池哥的話,池哥會同意嗎?”
池翊音微笑:“當然——不會。”
黎司君走到池翊音身邊,紅鳥則被隨意扔在了樓梯上。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緊皺著眉上下查看了池翊音一圈,確認他沒有受傷,精神也依舊正常之後,才像是微不可察的鬆了口氣。
“遇到了什麼嗎,音音?”
黎司君的視線從下方劃過,眼眸是與池翊音如出一轍的冷漠:“不必理會他們,一群連自救都放棄了的人,在期待著彆人的犧牲和拯救。”
“天降橫財……天降生命。”
他的聲音很輕,讓池翊音甚至沒有聽清他最後一句在說什麼。
池翊音剛向前一步靠近了黎司君,想要聽清他的聲音,就被黎司君攬住肩膀帶進了懷裡。
“音音。”
黎司君笑著輕喚道:“做好和我一起亡命天涯的準備了嗎?”
池翊音:“?”
他看向黎司君,一頭霧水,連黎司君過於靠近自己的事情都暫時忽略了。
然而下一刻,池翊音就明白了黎司君在說什麼。
細微的“哢嚓,哢嚓……”聲音在牆壁後麵蔓延,近得仿佛就在耳邊。
池翊音錯愕,隨即意識到了什麼而迅速抬頭看去。
與此同時,巨大的轟鳴聲響起,震耳欲聾。
——整麵高牆,瞬間潰堤。
飛散的磚石之後,石像鬼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彌漫的煙塵中撲向池翊音。
而黎司君微微一彎腰,手臂穿過池翊音的腿彎,迅速將他打橫抱起,一個躍身翻出欄杆,在半空中呼嘯著衝向地麵。
池翊音則有幸感受了一下飛鳥的感受。
他瞪大了眼眸,慍怒著抬頭看向黎司君。
黎司君卻輕盈敏捷落地,他長腿微彎卸力,然後緩緩站直身軀,垂眼向池翊音微笑。
“做好準備了嗎?朱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