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神明睜開了眼,看向他的信徒。
八千年間,國王與主教跪倒在神像腳下,乞求力量與軍隊,渴求財富與穀穗。
可他們從來隻索取,不歸還,從未為神明做過任何一件事。
隻有他的信徒,隻有池翊音……
黎司君低低笑出聲,眼眸如同融化的太陽,熾烈的溫度讓池翊音有些不自然,皺著眉後退一步,想要拉開與黎司君的距離。
卻正好撞入了黎司君的臂彎間,被他環進了懷中。
“池翊音,我為你而來。”
就像,你曾為我而來那樣。
你已經走過足夠遙遠艱難的路途,而剩下的,由我向你走。
黎司君的唇邊帶笑,神情卻足夠認真鄭重,不會讓任何人錯認了他的想法。
池翊音緩緩睜大眼眸,驚愕的看向黎司君,在那雙金棕色眼眸如此熾烈的注視下,他的情緒也逐漸被勾起,慢慢形成共鳴,心臟在胸膛中有力跳動,每一下都帶著直達靈魂的脈動,血液激烈奔流,衝刷著大腦與靈魂。
池翊音不曾對人間情愛有過興趣,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懂。
他是家,即便不去書寫,也知道情感的重量與出現時裹挾的風月旖旎。他了解人間的每一種情感,足以看透每一個靈魂。
隻是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置身其中的一天。
黎司君……
這個神秘危險的人物,並不是單純在說他來尋找自己。
那眼眸中深刻飽含的情緒,明晃晃不曾遮掩的心悸,分明是在說——
黎司君,他在向自己表明心意。
那話語下的意思……黎司君,竟然,對自己抱有這樣的情感嗎?
即便是池翊音也未曾想過,棋局對麵的執棋人竟然完全不按照道理出牌。
他的皇後已經揮起長劍,要將國王的頭顱斬下。
國王卻開始訴說心意???
池翊音:我覺得黎司君瘋了,並且有證據——他竟然不想著輸贏,想要談感情!
他太奇怪了!
不過即便心中清晰的知道這一切,池翊音的思維依舊在冷靜清醒的運行,但黎司君的眼神實在是太具有蠱惑力,甚至讓他本身的情感也感染了池翊音。
兩人之間的距離足夠近,近到連心臟的跳動聲也相互重疊。
噗通。
噗通……
有那麼一瞬間,池翊音甚至無法分辨出,那到底是自己的心臟在如此劇烈的跳動,還是黎司君的。
他看過無數心理學家的著作,明白常人不會探尋的真相,清醒的知道大腦會做出欺騙自身的行為,將代償的情緒也當做自己的真實。
——他都知道。
隻是,依舊無法在自己置身其中的時候,仍然保持不被影響的獨立冷漠。
池翊音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話未出口之前,他的臉頰就已經慢慢染上顏色,眼尾一抹紅意,湛藍的眼眸如微風乍破的海麵,波光粼粼。
等他意識到自己心中在想什麼的時候,已經是幾秒之後了。
池翊音立刻抬手捂住了唇,迅速將視線從黎司君身上撤離,然後掙脫黎司君的懷抱,向後退去。
黎司君也從善如流的鬆手,並不準備給池翊音太大的壓力。
他緩緩站直身軀,單手插兜,看向池翊音時唇邊噙著一抹笑意,被自己小信徒的模樣可愛到了,卻依舊要維持著麵上的平靜,以免過於灼熱而嚇到了他的音音。
“咳。”
池翊音假咳了一聲,修長的手掌虛虛捂住唇瓣,獨自冷靜了幾秒之後,原本激烈波動的眸光才重新平靜下來。
他定了定神,在重新抬頭看向黎司君時,就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恢複了鎮定,壓下了之前心中的驚濤駭浪。
所有無法被立刻消化處理的情緒都被束之高閣,理智降臨,重新主宰靈魂。
“湯珈城有百般罪孽,但城主剛才所說的正是湯珈城的事實,死去的人們會變成他們一方的力量。”
池翊音神情嚴肅:“酒館陣營的人們還都留在城中,與治安官和衛兵們搏鬥。他們現在不會認輸,但誰都無法保證那數百人中,會不會有人因私心而叛變,甚至動搖軍心。”
“等不到明天黎明了。”
池翊音轉身,冰冷的眼眸遙遙與城主相望。
而城主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緩緩咧開了猙獰而誌在必得的笑容。
那些屍骸還在不間斷的攻擊,鏡宮搖搖欲墜。
其幅度之大,甚至連權貴們都瑟瑟發抖,驚恐的抬頭看向四周,唯恐鏡宮坍塌將他們所有人埋葬於此。
但是對於城主來說,有人試圖挑戰他的權威,甚至死不鬆口,這已經足夠激怒他了。
他現在不在乎鏡宮或人祭柱如何,他隻想要向池翊音展示他的力量,讓所有人畏懼於他,明白湯珈城的主人隻有他一個。
池翊音卻並沒有懼怕,反而勾唇輕笑,在確定了城主的狀態之後,心中有了計劃。
“看來,隻有讓湯珈城權貴們全部消失這一途了。”
待在安全的圈欄中太久,會讓人逐漸適應房簷下的生活,反而畏懼於房門外的陌生世界。
於是,即便這屋子裡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人壓榨訓斥,常常麵臨生命危險,跪在地上彎下腰才能苟活下來,他們也不敢打碎鎖鏈,推門出去。
而池翊音,他看得透人心中所想,能用言語影響這些人們一時,卻無法在片刻之間徹底改變每一個人的所思所想。
所以,他調轉了方向,不再要求湯珈城底層的人們去做什麼。
而是乾脆,掀翻整個屋子。
想要躲雨?
那沒了破舊漏風的屋簷,你又待如何?除非親手建造屬於你自己的屋簷和房子,否則,隻有暴露於風雨。
畏懼外界?
當圍牆全部消失,又哪是裡,哪是外?
天地遼闊,無所不至,井外的天空足夠飛翔,廣袤的大地會結出新的麥穗,讓人們可以休養生息,生存繁衍。
既然那些人做不到……
那就他來做!
池翊音眼眸堅定,上前一步,手中的書籍無風自動,嘩啦啦翻著書頁。
空白的紙張上,等待著新的故事被書寫。
城主本來神情警惕,在與池翊音對視的那一瞬間,被他眼眸中的堅定與冷酷驚住,不知道他會做出怎樣的舉動,藏著多麼強力的底牌。
但當看到池翊音所做的不過是拿出一本書時,城主的忌憚轉變成了愕然的嘲諷,隨即仰頭哈哈大笑。
“雄心壯誌的年輕人,口口聲聲說要改變湯珈城,視我們為邪惡,認為自己能夠打倒惡龍,重建新世界,這樣那些人們就會過上好生活。”
“可你為此做出了什麼呢?”
城主諷刺的指向池翊音手中的書:“詛咒我的時候,記得多寫幾句,不要客氣,畢竟這是你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隻在紙上無能的怨懟,卻什麼都改變不了。”
池翊音輕笑:“是這樣嗎?你覺得,我是在用紙筆無謂的發牢騷,以此來宣泄自己的不滿,然後再繼續忍受下去,是嗎?”
他點點頭,並沒有被城主激怒,隻是平淡的肯定了對方:“你說的沒錯,大多數時候,都隻是你說的那樣。”
那些因為工廠和權貴們的利益而失去了親人的人們,很多就連憤怒也隻敢關起門,趁著治安官不曾走過時,小聲捂在被子裡罵兩句解解氣,然後就自己安慰了自己,繼續苟延殘喘。
直到親朋熟人也遭遇同樣的事情。
直到自己也重蹈覆轍。
直到……整個城市毀滅。
不會站出來的是大多數人。
但是,池翊音並不準備輕拿輕放,更沒什麼差不多得了,得過且過。
既然湯珈城一直爛進了根莖,那就將腐爛之處連根拔起。
隻有這樣,才能給新的種子以成長的空間,直到它長成為新的參天大樹,足夠庇蔭於所有的生命,讓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伸出來的手不會落空。
在城主和權貴們不屑的目光中,池翊音手中的筆已經落下。
筆尖與紙張相接觸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空間與時間都停滯了。
衝過來猙獰嘶吼的腐屍仿佛慢動作的回放,一幀一幀的定格。
權貴們的臉上依舊是得意的笑意,絲毫不將池翊音放在眼裡,隻有伊莎莉雅從哭泣中抬頭,意識到了什麼,錯愕的看向池翊音。
而整個鏡宮中迸飛的水晶與玻璃碎屑,在定格的慢動作下,猶如漫天飛雪。
當池翊音伸出手,他可以輕易讓雪花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黎司君也向他遞出了橄欖枝,告訴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
但池翊音卻隻是垂眸注視著自己手中的書,等待被書寫的故事洶湧於胸臆,從筆尖噴薄而出。
《喪鐘之城》。
第一個字落下。
筆觸飛快,洋洋灑灑。
原本空白的頁麵,逐漸被瘦金體的俊逸字體占滿,鐵畫銀鉤,像是盤旋遊走的龍,怒吼著撕開所有遮蔽的假象,將原本禁錮自由與靈魂的鎖鏈掙開。
整個鏡宮也在飛速變化著。
原本撲向池翊音的那一具具屍骸,憑空消失在了半空中,甚至連一縷粉末都沒有留下,乾淨得就像是不曾存在過。
無論是地麵下,天花板上,牆壁後……
腐屍的身影迅速消失。
甚至於很快就動搖了人祭柱的力量,由成千上萬具屍骸壘起來的萬國水晶宮地基,已經搖搖欲墜,發出一聲更比一聲巨大的轟鳴。
牆壁在劇烈搖晃,磚石砸落。
原本華美而詭異的鏡宮中,所有阻擋視線的水晶與玻璃都在碎裂,在清脆的碎裂聲中嘩啦啦散落滿地。
京茶紅鳥的身影也從遠處顯現。
而湯珈城的權貴們以及城主,依舊站在深淵之後,還是那副大笑著的模樣,定格在原地,卻沒有察覺到世界已經改變。
唯有伊莎莉雅。
曾經被池翊音動搖而短暫的看見了這世界真相的少女,從長久的夢境中醒來,第一次睜開了雙眼,看到了沒有權貴們的那個世界。
“我們出生,不是為了作為奴隸而活,我們的靈魂不應該被任何人束縛。”
池翊音垂眸低語。
他修長漂亮的手指執筆,在紙張上落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對黑暗揮出的刀,推翻了壓在湯珈城之上的高塔。
靈魂在嘶吼。
“我們走到現在,是為了探索世界,看清真相,成為自己。”
“我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更不是誰的賺錢工具,權貴們工廠裡的日夜勞作的女工,農場裡不敢休息片刻的農工,壞掉就會被銷毀的工具……”
“我,隻應當是我自己。”
“——該睜開眼睛,看看你的世界了。”
“在它毀滅之前,為它最後一次戰鬥吧——這也是為了你自己,你的靈魂與信念。”
一個個字型從紙張上浮現,閃爍著金色的微光,逐漸在池翊音身周浮動如螢火,飄飛散落向遠方。
瑩瑩微光,雖然渺小,卻在鏡子中點燃起一把大火,照亮了黑暗。
那些腐屍就像是被人撥開了眼前的迷霧,終於看清了世界。
以及……鏡子裡,它們自己的模樣。
靈魂驚呆了。
它沒有想到過,原來自己,竟然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自己曾經最為畏懼和憎恨的存在。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它會變成這副模樣?
光點漂浮。
靈魂不自覺的跟著微光,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
而被脫下的腐爛軀殼,付之一炬,化為烏有。
隨著靈魂的離開,人祭柱的力量在崩塌,甚至整個湯珈城都在轟隆巨變。
大地在顫抖。
從未出現過的鐘塔從地底緩緩升起,躍然淩駕於水晶宮之上。
它像一柄劍,穿過漂亮的水晶宮,拔地而起,直指天空。
而最頂層懸掛著的,赫然是一口巨大黑色的銅鐘。
池旒垂眸,看向自己腳邊碎裂散落的水晶,又仰頭緩緩順著鐘塔向上看去。
她微微眯了眯眼。
“池翊音……”
鐘塔出現,倒計時縮短,你能在最後關頭贏得勝利嗎?
贏者獲得世界,失敗者屍骨無存。
你會怎麼抉擇?
而鏡宮之中,在池翊音書寫時被定格的人們,也逐漸融化解凍,被停止的時間與空間重新運行。
城主等人也恢複了感知。
城主臉上的笑容甚至依舊傲慢,卻在看清周圍模樣時,笑聲戛然而止。
“這是……”
他的聲音在顫抖:“怎麼一回事!”
池翊音微笑:“為了湯珈城,能請您和您身後的人們去死嗎?”
“你說的很對,即便幫助那些人,他們不夠堅定的信念也會使得一切被再次推翻,永無止境的輪回,無法掙脫你們的鎖鏈。所以我決定——”
池翊音掀了掀眼睫,看向城主的眼眸冰冷,唇邊的笑意卻不曾落幕。
他緩緩吐出最後的答案:“殺了所有對立陣營。”
“所有權貴甚至走狗,一個不留。”
城主眼瞳緊縮,愕然到破音:“你瘋了嗎!怎麼可能!”
池翊音卻笑得燦爛,仰頭時眼眸中閃過瘋狂:“世界已經末日終途,還有什麼不可能?”
既然湯珈城人們會受到影響,那就抹除所有會影響他們的存在。
一個陣營永遠無法掙脫另一個陣營,那就乾脆讓另一個陣營徹底消失。
池翊音很清楚,就算沒有了城主和權貴們,隻要人們的心不堅定,還會有下一個城主,下下個城主……
但是沒關係,那已經足夠了。
“惡龍死後,新的惡龍不會立刻誕生。”
“而那休酣的間隙。”
池翊音抬眸,眼神堅定。
“——就是改變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