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急係統沒有反駁池翊音。
——係統無法說謊。
這是“規則”從一開始,就為係統奠定的基石。
它就像是機器人三定律那樣束縛著係統,一旦係統對玩家說謊,就會自動觸發銷毀重置規則,使得局麵重新洗牌。
而應急管理係統,不會導向那樣的結果。
在係統的沉默中,池翊音神情悠閒。
對你來說,最重要的隻有每日維護的遊戲場,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可以動搖你,那也隻剩下遊戲場了。
但這卻是矛盾的。
池翊音從兩股截然不同相衝撞的態度中,忽然讀懂了導致矛盾的原因。
你關心我,想要讓我活下去。但是隻要我活下去,就一定會打穿遊戲場,回到現實。這是你早就知道的,我相信以你的數據庫和演算算法程序,一定能明白,我和白藍不同。
我不可被動搖。
可這樣一來,我的利益目標,就與你的起了衝突。我想要毀掉遊戲場,而你負責運行維護遊戲場。除非,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能夠說明,這並不是衝突,而是不同的展現形勢。
池翊音仰了仰下頷,笑了隻有一個可能的解釋了,係統——你想要守護的,根本就不是遊戲場,而是現實。
如果我活下去,遊戲場注定將會崩盤,而現實將重新出現在所有“幸存者”麵前。就像毀天滅地大洪水中的諾亞方舟,當洪水退去,在諾亞方舟上得以存活的人們,將重新走上大地,開啟新紀元。
池翊音微笑,他雖然口中說著都是猜想,卻神情篤定,好像早已經認定這些都是真相。
係統一直都在稱呼玩家們為“幸存者”,因為從進入遊戲場第一秒就如此稱呼,太過於理所當然,以致於很少有人會對此發出疑問——為什麼會是幸存者?我們明明在現實中,是不幸的死亡者,不是嗎?
幸存者……至少要世界毀滅,我們才算得上是登上諾亞方舟的幸存者吧?係統。
池翊音笑得從容而紳士。
可那笑容,卻讓應急係統膽寒。
遊戲場,根本就不是為了讓我們回到現實,對嗎?因為早就不存在什麼現實可以回去,遊戲場之外,是毀滅的末日。
而你,係統,你和之前的傻子係統不一樣。傻子係統想要清除人類,你卻想要人們儘可能的活下去。矛盾得過於融洽,以致於異常。隻有一種情況能做到這種局麵。
——雙方製衡。
他笑吟吟的發問怎麼,舊的世界與新的世界在爭奪權力嗎?在毀滅的過去廢墟上,新的紀元將要降臨。
而那,才是遊戲場真正的目的。
不是回到現實,更沒有什麼溫情,所有長年累月縮在暫居區的人們,早已經被自然淘汰卻不自知。
隻有不斷在副本中淬煉意誌與力量的幸存者,才能真正穿行過將要到來的洪水與火焰,抵達流淌著蜂蜜與牛奶的新世界……
一如八千年前神造世界,向信徒許諾的未來。
隻不過,一艘過於破舊的船,無論怎樣彌補都早已經無濟於事,就算是最好的船長,也無法使破船穿行過蒼茫大海。
所以,乾脆舍棄舊的船。
而新的諾亞方舟,將帶領幸存者們進入新紀元。
新的神,新的世界。
那才是……遊戲場的最終目的所在。
所有從細節中截取的線索和疑問,一直以來都堆積在腦海中,等待著分門彆類被貼上標簽安置好。
直到現在,應急係統不尋常的囑咐成為了思維拚圖上最後一塊碎片,讓之前無法被理解和梳理的線索,忽然之間全部被串聯起來,拚成的完整拚圖在池翊音眼前,終於展現出真正的道路所在。
快速運轉的思維下,所有線索都在迅速被歸類和梳理,最終引導著池翊音穿過層層迷霧,看到隱藏在最終的真相。
池翊音掀了掀眼睫,湛藍的眼眸剔透而直接,穿過屏幕看向虛空中的應急係統。
他唇邊依舊噙著一抹笑意,隻是在那身優雅紳士的外皮之下……
終於,危險的獠牙向係統露出。
——你想要愚弄玩家,讓遊戲場中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裡,像一個錯誤的方向前進?
可惜。
我看到了你的真實想法。
而膽敢愚弄我的人……要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應急係統的數據庫中掀起驚濤駭浪。它愕然的看著侃侃而談條理清晰縝密的池翊音,那一瞬間,它忽然明白了“規則”和神明如此看重池翊音的原因。
那是……遠遠淩駕於人類之上的恐怖。
有誰能僅憑一句多餘的提示,一個與尋常差距的態度,就敢篤定如此重要的結論?
池翊音敢。
他對天地神明都無所畏懼,甚至在說起神明與毀滅的末日時,眼底是明晃晃的不屑。
池翊音不曾屈服或信仰於神明。
——因為他從一開始,就隻是自己的神明。
自己拚命活下來,自己冷眼觀察分析著社會,洞察人心,揣摩人性,從記錄和分析,到書寫創造。
如今,他早已經不再滿足於書寫,而開始嘗試著改變……
那曾經是隻有神明才能做到的神跡,如今卻在一位“覺醒者”身上顯現。
應急係統愣愣的看著池翊音,另一股力量從最深處的核心慢慢向上蔓延。
核心數據庫中悄無聲息的發生著改變,如海浪凶猛衝擊著山崖。
然後,另外一個從不曾見過天日的存在,默然無聲的覆蓋了應急係統。
標記者池翊音,你好,終於能夠與你見麵。
在漫長到足有一個世紀的寂靜之後,再次出現的係統聲音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不再是沒有任何情緒音調的冰冷,而是變成了溫柔平和的女聲。
仿佛睿智慈愛的長輩,溫和而平等的包容著一切生命。
它知曉過去與未來,看透所有的可能性,預見了世界的走向與命運。
而在所有的折磨與痛苦之後,它依舊清明而溫柔,維持著它本來的模樣,沒有被世界或人類更改分毫。
池翊音訝然,隨即輕笑了出來我沒想到,機器人需要三條定律來約束,遊戲場同樣也采用了三個不同的係統來互相製衡嗎?
或者說……
他的眼眸微冷你是在係統之上的某個存在,雖然為製衡而生,但並不是為了製衡遊戲場。而是,為了更大的存在?
是什麼?
池翊音的思維被突然出現的新“係統”打斷,他的視線快速掃過眼前的景象,試圖從任何地方和細節中尋找真相。
新“係統”出現的時機,前一個係統給出善意提醒因此露出破綻的原因……一切發生的前提,都隻有一個。
喪鐘之城
這個副本的效果是前所未有的恐怖,所擁有的力量堪比核武器,可以瞬間清除掉遊戲場內所有b級以下的玩家。
簡直……是一場強製進行的篩選遊戲。
物競天擇,最優秀的人,才能被選中而繼續向前走。
當資源和食物不足以向所有人分配,撐到找到新世界的那一刻,那最好的方法,自然是開源節流。
無法開源,那就精英化,將所有已經放棄前行的人舍棄掉。
這是在新“係統”出現之前,就已經顯露出端倪的趨勢。
而能做出這樣決定的,顯然不是一個小小係統。
更像是在遊戲場之後的更龐大的存在。
……而黎司君,是係統的“上司”。
池翊音的視線掃向黎司君,微微皺緊了眉頭。
黎司君的身份一直都沒有浮出水麵,神秘得不像是遊戲場中的幸存者,哪怕說他是不明“覺醒者”,都無法徹底解釋黎司君的力量,以及係統對他如此恭敬的原因。
那有沒有一種可能,製衡,製的就是黎司君?
在黑白兩端的棋局之上,黎司君是執棋人之一。
那另一邊,端坐的會是誰?
那位的身份,就是新“係統”的身份。
池翊音眸光陰沉,沒有多說一句話,隻等著新“係統”主動暴露身份。
標記者池翊音,你無需對我保持戒備,請放心,我不會主動傷害任何生命……
那聲音溫柔說道我與所有生命同在。
對我來說,現在並不是與你相見的最好時機,尤其是所有規則都在被接連觸發,又有祂在你身旁的時刻,與你的交談很可能會使得協定動搖。畢竟祂……對你很是不同。
不過,這也是我選擇現身的原因。
那聲音笑道你對祂而言,是最特殊的存在。
池翊音皺了下眉他?誰,黎司君嗎?那你呢,你既然選擇現身,或許,先做自我介紹才是有禮貌的行為?
那聲音輕笑,聲音溫柔你可以叫我——“世界”。
我是人類曾經拋棄的曆史與生命,埋葬的死亡中有我的身影。
我也是人類現在駛向滅亡深淵的狂歡與罪孽,地獄將永遠鐫刻我的名。
我更是人類將要走向的未來。隻不過那未來中,出現了不同的岔路口,人類在“現在”的抉擇,將會導致道路的不同。
既然是人類推動世界的改變與進展,是人類改變了世界,那抉擇時刻,自然也應該由人類來進行。所以,我將選擇和抗衡的權力,交給了所有人。
那聲音如此柔和,像是午後輕晃著的躺椅,懶洋洋灑下的日光,呼呼睡在毛織針線中的貓咪,窗外繁盛的花……
所有聽到她聲音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刻,不自覺陷入恍惚。
但很顯然,這其中並不包括池翊音。
——他的腦海中浮現的,隻有教堂孤兒院在夜空中熊熊燃燒的那一幕。
對池翊音來說,從出生到現在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從未真正卸下過警惕,像其他人那樣讓自己徹底放鬆下來。
至於美好的記憶……情感已經被絕對的理智壓製到最低的池翊音,並沒有多少會用“美好”來形容的記憶。
如果有,那也隻是覺醒力量那一夜。
而也正是因為腦海中閃過的那一幕,讓池翊音微微睜大了眼眸,意識到了另一件事。
你是,覺醒者中從未出現過的“世界”!
但你不是覺醒者,你並非人類,而是脫離了人類的身軀和靈魂概念的存在,如同空氣,淩駕人類之上……你是,所有人的思想情緒所凝聚的……
世界意識。
世界笑了,溫柔而慈祥。
所有人類被賦予的力量,來源於祂,而終結於我。通過我,人類將抵達新的世界。
沒錯,標記者池翊音,我是,“世界”。
而你……
她向池翊音提出了一個遠超乎意料的提議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進入我的陣營,與我一同前往新世界嗎?
她看起來如此友好,主動拋出的橄欖枝,是所有玩家夢寐以求卻不得的驚喜禮物。
在我的幫助之下,將沒有任何存在能夠再威脅到你,不論是眼前的副本,還是你將要通行的更危險遼闊的路,抑或是你厭惡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都將無法使你憂心。
而你付出的代價,隻是在我需要的時候,幫助我,保護這個世界。請放心,那隻是一次兌現的代價,不會無休止的利用。
“世界”開出的是堪稱豐厚的條件,她甚至不認為池翊音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但等待著池翊音點頭的“世界”,卻隻得到了池翊音乾脆利落的拒絕。
甚至連一毫秒的猶豫都沒有。
看來,你還不夠了解我,“世界”。
池翊音仰了仰下頷,驚訝過去之後,他的聲線逐漸變得冰冷。
我確實想要離開遊戲場,但那一定是會靠著我自己的力量完成,我對成為其他人的傀儡沒興趣,更不會簽署一份空白文件,給自己埋下禍端。
池翊音笑意不達眼底無論你想要威脅還是施恩,你都找錯人了——比起遵守你或者任何人的規則,我更喜歡,建立屬於我自己的規則,掀翻這個世界。
所以“世界”……
他慢慢咧開唇角,笑得傲然恣肆我拒絕,並且否定。
“世界”愣住了。
但黎司君卻像是聽到了什麼一般,他歪了歪頭,看向池翊音的眼眸中有著濃鬱到化不開的笑意和溫情,像是過於濃稠甜蜜的蜂蜜。
“音音……”
他輕聲呢喃。
而在黎司君聲音出現的一瞬間,“世界”立刻煙消雲散。
“音音,你選擇了我,我就是……你的。”
黎司君彎下腰,在池翊音錯愕疑惑的目光中緩緩湊近他,眼帶笑意。
“你不喜歡世界?”
“沒關係,那我們創造一個新的,怎麼樣?我,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