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死亡在呼喚我, 以饋贈的名義。”
所有窸窸窣窣的嘈雜都歸於黑暗,以沉默的姿態掩蓋危險。
列車下的空隙已經不再存在,每一道縫隙裡都被黑色的黏液填滿, 它們湧動, 翻滾,在陰暗的角落裡無聲無息的駐紮, 與列車緊密無間的融為一體。
好像它們本來就在這裡出生, 成長, 繁衍生息。
這裡是它們的巢穴,它們將此命名為死亡。
生命是死亡的養分。
它們一直靜默, 躲藏在每一個人類不曾發現的角落。
在視角的餘光裡, 在回身時的錯覺中, 在人們的背後和腳下……它們不曾言語。
直到聖人墜落深淵,死亡有了代理人。
如同神明將祂的權柄賜給先知, 大地上便有了代行者, 向神的子民們傳遞神明的慈悲與寬懷。
而死亡, 同樣選定了代行者。
那是……曾經大地上以良善稱道的聖人, 純白乾淨的靈魂沒有任何罪孽。
但正因為如此,當聖人墮惡, 一切才最終無可挽回。
即便是死亡本身, 都透過聖人的眼睛, 對這世界深深死亡。
毀滅?
新生?
讓一切歸於死亡吧……
所有的生命都交織融合在一處, 分不清到底誰是誰。
粘稠的黑液湧動,它來自於列車之上的死亡,又墜落進死亡的深淵, 裹挾所有的仇恨與黑暗重新回來, 將列車團團包裹, 占據了列車下方所有的機械成為巢穴,操縱著列車的方向與進程。
當它悄無聲息完成了這一切,才重新從下方向列車上的車廂慢慢進展,入侵,再一次回到人們的視線裡。
列車長低下頭,眼睜睜看著自己腳邊地毯的每一個空隙中,都冒出了屍油一樣的粘稠液體,將地毯慢慢浸透,一直蔓延到他的腳下。
他隻覺得頭皮發麻,倒抽了一口冷氣。
即便列車長曾經就是係統,整個遊戲場的所有副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看遍了所有的景象與危機。
但當他近距離注視著眼前的場景,還是惡心得渾身汗毛直立,雞皮疙瘩癢得他簡直想要不顧形象的瘋狂抓撓。
好在他還記得自己對麵的就是池旒。
——不要在大魔王麵前過分露出你的怯懦,否則你將被當做工具利用,然後丟棄。
這是列車長多年來在麵對池旒之後,總結出來的生存經驗。
況且……他總還是有點形象包袱的吧,不想讓與神明對立的敵人看出他的懼怕。
但即便一遍遍自我心理安慰與建設,列車長還是在那黑液蔓延到他腳底下的時候,悄悄抬了抬腳,嫌惡的不想讓那東西沾在自己身上。
池旒瞥了列車長一眼,那雙鋼藍色眼眸裡帶著看透一切的了然,卻什麼也沒說。
她隻是低下頭,看著被黑液覆蓋的地麵。
整個包廂車廂都沒有幸免於難,黑液從地板的縫隙中湧現,在地麵上形成薄薄一灘,蓋過了地麵,讓一切成為黑色。
池旒眉眼平靜無波,這樣的場景甚至激不起她心中的絲毫波瀾。
相反,黑液背後的存在,她此行的目的,才是勾起她濃厚興趣的人。
“好久不見,sky。”
池旒勾唇,笑著說出了他的名字。
“上次在副本中匆匆一遇,本以為再無交集,沒想到卻會在這種情況下再次遇
見你,真是奇妙。”
車廂內,除了池旒和列車長之外,再無第三人。
但池旒說出sky這個名字的時候,列車長卻沒有絲毫驚訝,像是同樣已經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整輛列車都在列車長的管轄掌控之下,列車上每一個角落裡發生的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更彆提占據列車這樣巨大的動作。
死亡或許可以瞞得過玩家,卻瞞不過身為係統的列車長。
——他同樣,也是神明的代行者。
聆聽神明的話語,直視神明的容顏,恭敬使用神明賜予他的力量。甚至……為神明的戀愛解惑。
他隻是沒有去製止,任由sky帶領著本應該蜷縮在深淵中的死亡,重新登上這輛列車。
都是列車尊貴的旅客不是嗎?
規則隻說了要考驗玩家,篩選掉不合格的候選人。
但可沒說通過考驗留下來的候選人,必須是活著的。
死者……隻要他能回來,依舊握著包廂的鑰匙,沒有被奪走,那他就依舊擁有資格。
列車長勾了勾唇角,笑起來時神秘莫測。
在那身鮮豔顏色的襯托下,顯得如此瘋狂。
他前傾身軀,一邊小心翼翼的抬起自己的腳,遠離地麵上的粘液,一邊撐著下巴,笑眯眯的看向地麵,對著那灘黑液自顧自說話。
好像那裡有一個人一般。
“尊貴的客人,歡迎您回到雲海列車。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或者說……”
列車長歪了歪頭,笑嘻嘻的道:“擁有資格的神明候選人,您需要我為您做什麼嗎?”
話音落下。
就像是為了回應他一般,粘稠的黑液開始冒出氣泡,密集得像是熱水沸騰。
無數泛著白沫的氣泡在黑液表麵堆積又破碎,留下一連串細小葡萄一樣的痕跡,聚集起來像是無數的青蛙卵。
列車長當時就被惡心到了。
他幾乎撐不住臉上的笑容,如果不是因為這是他的列車,他的地盤,他必須要留在這裡工作,那他簡直想要轉身拉開車窗一躍而下。
隻求讓他遠離這一堆惡……嘔!!!
密集恐懼症犯了!
就在列車長心裡瘋狂喊著要死要死的時候,一個人形的影子,也緩緩從那黑液中凝聚,勾畫輪廓,然後從地麵下升起,出現在車廂裡。
那是一個成年男子的體型,看得出來久經鍛煉的好身材,是在最危險的副本中也能自救甚至救人的力量感。
可那周身的黑色,卻將所有能證明他身份的特質,全部掩埋。
所有的光線都被吸收,所有的生機都儘數死亡,黑沉如同暗色的黑洞。
好像他本身,就是死亡。
池旒對那位渾身漆黑之人的出現並不意外。
她饒有興趣的看著他,然後在她的注視之下,那人身上的黑色慢慢融化成水,一點點露出了他本來的模樣。
男人低垂著眉眼,清秀的俊容上一片平靜,似乎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而無論是怎樣的事情,都無法激起他一絲一毫的負麵情緒。
永遠善良,永遠熱切,想要拯救世界上每一個生命,讓所有靈魂獲得幸福,遠離苦難。
當你看到他,你便會恍然感慨——如果聖人有固定的模樣,那應該就是如此了。
事實也一樣。
他並非籍籍無名的小卒。
遊戲場內玩家眾多,即便是天榜與晨
星榜玩家,也並非每個人都知道。但是,如果你隨便詢問一位玩家——誰是sky?
不論是高級彆還是低級彆,都會告訴你,那是一位聖人。
聖人sky。
有人敬佩他,感激他,認為他是昏暗無光的遊戲場裡唯一的光芒,讓人不至於絕望,不會因為在遊戲場裡太久,而忘記了自己身為人的底線與良知。
他們感念s
ky曾經在副本中對他們的幫助,將sky的名字牢牢記在心中,與人閒談時也不忘提及自己的恩人,願意在sky需要幫助的時候,也回饋同樣的善意。
很多玩家很清楚,自己絕無法成為sky那樣的人,為了幫助他人,甚至不顧及自己的生命安危。
正因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更加知道那有多艱難,因此欽佩那些做得到的人。
但也有人輕蔑,厭憎,嘲笑sky。
你不是聖人嗎?
他們問。
聖人講求什麼回報呢,不都應該是無私奉獻?所以你救我,也是應當的職責,否則我就會出去宣揚你是偽善,是自私的作秀,其實不過是披了一張聖人的皮,做儘汙穢的事。
因為sky的善良,從不求回報,卻在每次眾人需要他的幫助時,都義無反顧的挺身而出。
所以,很多人將他的幫助視為理所當然,像是被慣壞了的孩子,從最初的誠惶誠恐,到最後的頤指氣使。
還有些高級彆玩家,當他們看到sky時,便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被架在火焰中炙烤。
他們曾經將自己不斷的突破人類的底線,拋棄良知,一次又一次向野獸靠近的行為,全都歸結於這該死的遊戲場。
——在這樣的地方,殺人也是可以的吧?
我隻是在保護自己。
——其他人都作惡,那我做一些從前不敢做更不敢想的事情,也是正常的吧?
畢竟這裡沒有秩序更沒有法律,想要活下去,隻能依靠自己的拳頭。
叢林法則,適者生存,弱肉強食。
他們曾經如此定**場,並因此而心安理得的不斷向下,向更深處的罪惡。
即便自己手染鮮血,無數因他們而死的亡魂在哭泣咆哮,他們也沒有絲毫畏懼。
畢竟,他們有著正當的理由啊。
——善良在遊戲場裡,是活不下去的。
他們這樣宣稱。
可是,sky的出現,卻像是最強有力的證詞,駁斥了從前絕大部分玩家對遊戲場的結論。
sky從未作惡,拒絕殺人。
從他進入遊戲場開始,就一直以救人為己任,所有他曾走過的副本,都留下了他毫無保留救治其他人的傳說。
是他的存在讓玩家們第一次知道,原來不需要殺人,也可以在遊戲場裡活下去。
原來,殺人不是因為遊戲場,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心中的惡。
遮羞布被狠狠撕下,露出醜陋的內裡。
尋找的借口再也不能使那些曾經是人的玩家,再有一次安穩的睡眠,沒有辦法推脫的責任,成為了背負在他們身上的罪孽。
亡魂在哭泣咆哮,詰問玩家為何要殺死自己。
他們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卻從未因此而愧疚反思,而是更加憤怒的大罵sky,將自己的遭遇都歸結在他的身上。
因此,當他們看到sky,就覺得靈魂被刺痛。
很多人都想要殺了sky,即便他從未做錯過事。
在副本和玩家的雙
重危機之下,sky不僅毫無怨言,甚至更加勤奮的淬煉起了自己的體魄和力量,讓他成長的速度一日千裡。
即便是這樣艱難的困境,也沒有讓他放棄了心中善意,或是哪怕一次玩家們心存怨懟。
他隻是平靜的接受了這些,並且積極的在困境中尋找出路,將危機當做前行的動力,使得他快速的強大起來,竟然一躍成為高級彆玩家。
——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狠狠抽打在很多人的臉上。
不論sky遇到什麼,都會微笑平靜的接受。
哪怕是想要殺死他的人,都會被他勸誡,像是對
待懸崖邊上的人那樣,向攻擊他的人伸出手,笑著拉對方一把。
聖人的名聲逐漸響亮,也有人稱呼他為佛祖。
無論是什麼樣的稱號,都忠實的反應了sky曾經給所有人留下的印象。
這樣顯眼的名號,自然也進入了池旒的視野,係統也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這個玩家中的異類。
甚至在列車長還是係統的時候,他也將sky的名字加入了數據庫中,一邊特彆關注著他的動向,一邊嚴密分析sky能夠成為神明候選人,甚至是新神的可能性。
池旒也做出過相似的判斷。
在何時的時機沒有到來,池翊音沒能進入遊戲場之前,池旒為自己準備的備用工具,就是sky。
她認為sky一定會被世界意識注意到,並且很有可能會作為下一個傀儡,被世界意識試圖利用。
世界意識能利用的,自然也對池旒有著助力。
對自己被世界意識操控的那段經曆深感屈辱的池旒,很樂意看到世界意識崩潰或憤怒的模樣。
與它作對,乾擾它的計劃,就算對她沒有好處,也是她願意去做的。
因此,池旒難得動身,主動進入副本,見了sky一麵,並在暗中完成了對他的評估。
隻是,遺憾的是,在池旒看來,sky並不具備成為新神的可能。
——不同於她對池翊音的利用與忌憚。
sky可以作為短期的工具,卻無法與她同台競技,甚至成為她的競爭對手。
因為sky的善良,並不是看透世間一切汙臟與黑暗,明白人類的本性怎樣惡劣,世界如何殘酷的真相之後,依舊堅守的善良。
或許對尋常玩家來說,sky已經足夠優秀到望其項背。
但在池旒這個高度看來,隻有失望。
她當時就已經下定了結論,認為sky的善良太過脆弱,隻要一場暴風雨就會摧毀。
像是失去了窩巢的海鳥,盤旋無法歸家,最後溺斃於海洋。
神明庇護世界與生命。
——但如果他連自救都做不到,又談何救人?
事實也證實了池旒的結論。
如今,她與sky第二次見麵,卻已經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曾經最是堅守善良的人,卻投身進了最深的黑暗,成為死亡的一員。
那些被他壓製下去的惡意,現在都以更加凶險的方式迅猛反撲,來勢洶洶,不可抵擋。
甚至就連sky本身……
都再也無法與死亡切割。
他與死亡,融為一體。
池旒輕輕抬眼,鋼藍色眼眸漠然注視著站在不遠處的sky,然後,慢慢吐出一個稱呼。
“死神。”
覺醒者二十二稱號中,最為特殊並且從未正式出現過的稱號。
一直以來,幾個特
殊的稱號都如石沉大海,不曾浮現。
甚至有玩家猜測,是否是這幾個稱號歸屬於遊戲場本身,並不予對玩家開放。
也就是說,不會有稱號相應的覺醒者出現。
這個猜測,在【喪鐘之城】時,第一次被打破了。
反複積累了數萬次的死亡,最終塑造了“死神”,讓這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覺醒者,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中。
也吸引了池旒的視線。
“當時在湯珈城,出現在池翊音麵前的“死神”,就是如今的你,對嗎?”
雖然是問句,但池旒的語氣卻是肯定。
“湯珈城是一座足夠特殊的城池,它並不僅僅是一座城市,而是過去與未來所有的時間和空間的聚合體,八千年的時光都被壓縮在了同一秒,廣袤無垠的世界坍塌進了
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