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姚舉得自己如同被母親擁抱,在那個溫柔的懷抱裡,無論她做出怎樣的決定,都隻會迎來母親的笑容和無聲的支持,不會有任何的譴責。
她可以…………
再一次的,選擇是否要遠離痛苦。
幸福,不好嗎?
為什麼一定要追尋世界的真相與核心,那與你又沒有關係,何必為了他人犧牲自己呢?
恍惚間,童姚聽到了自己耳邊的絮絮低語,而身後另一個“自己”,像是跨越過時光從未來回來,找到她,隻為了在慘烈的未來發生之前,阻止她的悲劇。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私心。
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淌。
童姚顫抖著嘴唇,內心所有的委屈和煎熬都化作了眼淚。
她像是在外被欺負了的孩子,撲進母親的懷抱,得到溫柔的安慰,和再也不會被欺負的安全感。
身後的“自己”伸出手,輕輕擦拭過她的眼淚。
童姚幾乎要脫口而出,“好”。
可音節卻卡在了喉嚨間,無論怎樣都無法說出來。
眼前的純白空間裡,似乎連空氣都在波動。
一抹殷紅闖入其中,破壞了原本的潔白與神聖,屬於人的濃重情感滲透了進來,讓這片空間不再純粹。
馬玉澤半透明的身影,忽隱忽現的出現在了童姚的視野裡。
像是接觸不良的屏幕,時有時無。
可童姚卻依舊能夠清晰的看到,馬玉澤看向自己的失望。
她殷紅如血的嘴唇一開一合,發間黃金的鳳冠搖晃,大紅的嫁衣像是厲鬼流淌的血淚。
她在質問自己——為什麼,要放棄!
——你所放棄的,正是我生前渴望而不得的。
池先生給了我第二次旅途,讓我有機會改變我的人生劇本,使得曾經的遺憾,得以圓滿。
可你,你本來就有活著改變這一切的機會!
為什麼要放棄,憑什麼選擇死亡!
明明沒有聲音,但童姚卻聽懂了馬玉澤的憤怒詰問,似乎感同身受了她的失望。
童姚的內心酸澀,幾乎哭出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答應了池先生,要幫助他一起打通遊戲場,回到現實,池……
繁雜的念頭中,童姚卻猛地愣住了。
她忽然想起——是啊,她的目的地,並不是純白沒有痛苦的死亡,而是未來。
一個回到現實,回到親人朋友身邊的未來。
即便那會迎來痛苦,甚至有可能付出死亡的代價,但正因為她擁有選擇的勇氣,所以她才是獨立的人啊,而不是被什麼東西牽在手裡的木偶。
“…………不。”
童姚呆愣在原地,良久,她終於流著眼淚,掙紮著從喉嚨間擠出一個音節。
身後人的手臂頓時收緊,幾乎要勒斷她的肋骨。
可疼痛,反而讓童姚清醒了過來。
“不……不!”
“我不能,留在這裡。”
她的意識逐漸清明,思考的能力重新回到大腦中,使得她發出了屬於自己的聲音。
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還有沒有完成的約定,我的同伴還在等我。早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我沒有後悔的必要——那是我自己的決定!痛苦也好死亡也罷,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是此刻的我,而與未來的我無關!”
童姚的眼神堅定:“不管你是誰,我都不會留下,要麼你現在就殺死我,否則我一定會離開這裡。”
身後靜默良久。
純白的空間像是融化的冰川,純粹安靜的世界漸漸退去,外界的聲音再一次透了進來。
而抱住童姚的冰冷手臂,也慢慢收了回去。
隻是,在身後人徹底消失之前,童姚聽到耳邊一聲歎息。
‘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因為,我就是你的未來,你後悔那一刻被凝固的痛苦時光。”
童姚的眼神晃了晃。
她下意識回身看去,但剛剛令她迷茫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
身後,車廂的大門再次出現,玻璃後麵依舊是她熟悉的混亂場麵,屍橫滿地。
而再向前看去,另一扇大門卻敞開著。
馬玉澤的身影,以及剛剛擺放在身前的棺木和死屍,全都如冰雪消融。
可奇怪的是,前麵那扇門外麵的景象,和童姚身後的一模一樣,就是她剛剛逃離的那一節車廂。
就像一個圓環,堵住了這一節車廂的兩端。
童姚頓覺古怪。
但想到楚越離,她還是咬了咬牙,向前走去。
她扶住了車廂門框,最後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這一節逐漸恢複正常的車廂,這是她拒絕了的平靜。
然後,她頭也不回的轉過身,義無反顧的衝進了混戰中的車廂。
就在童姚離開空曠的車廂,腳步踏進與楚越離走散的那一節車廂時,忽然間一切都鮮明了起來。
像是耳朵外麵籠罩的那一層泡沫摔碎,眼前高度數的鏡片也被拿走,世界重新清晰的呈現在眼前,假麵舞會的麵具被摘下。
童姚看到,很多玩家在車廂裡對著空氣嘶吼,爭論,指責,攻擊,甚至在傷害他們自己。
一切就像是滑稽的獨角劇,隻有自導自演的玩家,在攻擊他自己。
幻想中的敵人並不存在,好像是精神病院裡產生了幻覺的被害妄想症患者,歇斯底裡畏懼和攻擊的目標,荒謬到可笑。
童姚甚至看到,有玩家砸碎酒杯,用玻璃碎片生生插進了他自己的眼睛,在噴湧如注的鮮血中,直愣愣的倒下。
死在了地麵上。
酒保始終都站在吧台後麵,微笑著注視著這一切。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覺得這世界真他媽的操蛋!
荒謬,可笑,連傷害都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完全是自己在殺死自己。
可更悲哀的是,沒有人意識到這一切。
但是,不論她如何焦急的尋找,都沒有看到楚越離和斯凱的身影。
他們之前站立的地方,隻剩下滿
地流淌的鮮血,甚至噴濺在了車窗上,還在昭示著這裡之前有過一場惡戰。
難道,她回來得已經太晚,楚越離他們已經出事了?
童姚無力的垂下手臂,一時間,滿眼悲哀。
酒保注意到了靜立在原地而沒有參與自殘的童姚,但他對此似乎並不驚訝。
就像一個早已經被編寫好的程序,他轉身麵向童姚,彬彬有禮的撫胸,躬身致意。
“尊貴的客人,您已取得雲海列車全體工作人員的尊敬,接下來的旅途,請容許我們保護您的安全,竭誠為您奉上最人性化的服務。”
童姚卻慘淡一笑,指著那依舊沉迷在自己幻想中的玩家們,問酒保:“這樣保護嗎?”
酒保對童姚的諷刺不置可否,他依舊在微笑,隻是那笑容裡,多了幾分“人”的情緒。
“並不是所有登上雲海列車的人,都是列車尊貴的客人。得不到列車的尊重,自然隻配成為列車運行的燃料。”
“而像您這樣通過了考驗的客人……”
酒保伸手向前,做出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天色已晚,您需要用餐嗎?”
“穿過這節車廂,您將進入新世界。”
童姚愣了下,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但隨即,她忽然想到了什麼,連忙回身向後看去。
剛剛才通行的純白車廂,竟然已經消失在了她的身後。
好像它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她與自己死亡的未來麵麵相對,而當她拒絕,一切都再無意義,自然消亡。
取而代之的,卻是燒得紅火的火爐。
童姚看到在那巨大的火爐旁邊,矗立著數個身形高大的列車員。
他們麵目陰沉而冷冰,機械般將地上擺放著的燃料扔進火爐,而列車的齒輪開始運轉,機器有了支持的動力。
那似乎是火車的動力間。
而那些燃料…………
童姚愣愣的低下頭,向車門後的地麵看去,看到的卻是數具玩家死不瞑目的屍體。
他們有一些人似乎還活著,胸膛還在劇烈起伏,顫抖著舉起手還想要求救。
但是列車員們卻視而不見,力氣大到讓他們無法掙脫,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扔進火爐。
火焰頓時升高,火星四射。
慘叫聲從火爐裡傳出來,撕心裂肺。
明亮的火光中,還有人骨的陰影出現。
已經燒焦的手臂試圖伸出來,向火爐外麵。卻隻到半路,就無力的垂下,再一次摔進火爐裡,無法掙脫。
列車員們整齊劃一的低著頭,麵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幕。
火光將他們棱角分明的麵孔切割得明暗分界,如同魔鬼般可怖。
令童姚不寒而栗。
但更令她絕望的是……
就在火爐旁邊的地麵上,還隨意丟棄著拐杖。
那是,楚越離的拐杖。
因為他斷了一隻腳,所以在玩家中顯得格外醒目,隻有他一人會使用拐杖。
可現在,一直被楚越離拿在手中不離身的拐杖,卻出現在了焚屍爐一樣的火爐旁邊。
不遠處,還整整齊齊的疊放著燒得焦黑的骷髏頭,燒灼過後,隻剩下這零散的骨骼還沒有化為灰燼。
而那黑黝黝深陷的眼眶,直直的看向童姚。
好像是已經死亡的楚越離,在質問她為什麼不回來救自己。
童姚捂住了嘴巴,泣不成聲。
她想要去確認,可就在她邁出腳
步的時候,那車廂卻從她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時微笑站在她麵前的酒保,以恭敬但不由分說的架勢,“邀請”她前往餐廳。
“既然已經獲得了資格,那麼,候選人,您就是時候承擔起所有人乃至世界的生死存亡了。”
酒保笑眯眯的說著童姚聽不懂的話:“您的決定將影響無數人的生死,您的猶豫會使得世界毀滅,所有決定產生的後果,都將壓在您的靈魂上,直到您再也承受不住,主動死亡尋求解脫的那一刻。”“作為候選人,沒有任性的資格。您不可以與柴火共處一室。”
童姚想要問清楚所謂的候選人到底是什麼,就在不久前,係統不還是提醒她說,她已經失去了這什麼資格,被淘汰了嗎?
她心念一動,係統立刻提示。
【恭喜您!候選人童姚,您已獲得狂歡遊戲場資格,請您繼續為了世界和生命努力前行。】
等等!為什麼係統的播報是矛盾的!
明明之前才說……
童姚忽然愣住了。
她意識到,如果車廂裡的混戰和敵人都是幻想,那她之前聽到的係統提示音,以及所謂的“天堂”和純白的車廂,也是她自己的幻覺嗎?
一場縝密而真實的,對於靈魂的考驗。
童姚不由得有些後怕。
如果她剛剛在幻覺中屈服了,是不是也會和這些自殺的玩家一樣,變成火爐裡的柴火?
可……如果現在才是幻覺呢?
童姚頭昏腦漲,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無法處理眼前的信息量。
等她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坐在餐廳車廂裡了。
身穿西裝的侍者正彬彬有禮的躬身問她晚餐想要吃什麼,但童姚的反應卻是搶了對方的衣服和配飾。
然後她又在餐廳裡到處翻找能夠利用的東西,用這些來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將自己隱藏起來,遮蓋住真實身份,不讓任何人看出她來。
經過之前的事情,童姚已經草木皆兵,對身邊的風吹草動都極為敏感,不敢將自己的模樣暴露在人前,擔心自己會在落單時被人盯上。
直到池翊音等人進入餐廳,童姚才終於有種找到了團隊的安全感。
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脫力般癱在沙發上。
精神和身體的高度緊繃讓她極為疲憊,在低聲向池翊音說明了之前的遭遇之後,她已經疲憊不堪,卻依舊強撐著安慰池翊音,讓他做好楚越離已經死亡的心理準備。
“對不起,池先生,是我的錯,我當時不應該和楚越離走散。”
紅鳥卻皺眉問:“童姚你說你是在離開導致了其他玩家死亡的車廂後,才看到了餐廳。但是。”
他抬頭四處張望,最後看向池翊音:“我們並沒有這種經曆啊。那我們怎麼進來的?”
池翊音微微皺眉,隨即了然:“資格,成為候選人的資格,決定了是否能夠進入餐廳。”
“重要的不是吃飯,而是有資格進入下一輪的挑選。恐怕……沒能進入餐廳的玩家,都已經被淘汰。”
而淘汰代表著什麼,他們心知肚明。
“我們在地下城池躲避死屍圍攻的時候,其他玩家的考驗是在列車上完成的,隻不過殊途同歸,贏過了第一關選拔的,才會得到資格。”
“然後等待第二輪篩選。”
童姚並不清楚造神場的事情,池翊音等人卻因為池旒出現在地下城池的緣故,明白候選人這個稱呼的意思。
神明候選人。
恐怕當時
童姚遇到的,也並不是係統,而是偽裝成係統的世界意識。
——新係統小雲海,現在還被池旒劫持著呢。
就算有係統出現,也隻會是世界意識一方的應急管理係統。
如果世界意識想要動搖玩家,繞過黎司君,蠱惑玩家提前對世界意識效忠,進入它的陣營,那由應急係統主導的情況下,不過輕而易舉。
雖然幾百個a級玩家進入了新世界,但從池旒之前的話來看,世界意識也很清楚,能活下來的寥寥無幾。
就算是篩選到最後一個都不剩,也是有可能的。
而很顯然,現在坐在餐廳裡的這些,都是玩家。
每一個,都是有可能殺死他們的敵人。
池翊音不動聲色的抬眸,環顧四周。
隻有二十幾人的餐廳,比起列車剛啟動時的熱鬨,顯得過於冷清了。
就連說話聲和笑聲都帶著克製,好像裝出來的悠閒。
池翊音感覺到有若有若無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坦蕩的直直看回去,正好與另一位旅客對視。
對方一愣,隨即抿唇向他禮貌微笑,然後繼續低頭切割著盤子裡的牛肉。
血紅色的汁液流淌在雪白的瓷盤裡。
餐桌上的花朵枯萎凋零。
被掩飾的平和之下,所有人都在安靜觀察著彼此,像是獵人梭巡著自己將要狩獵的場地,思考著要如何殺死自己的獵物。
池翊音也明白了自己從踏進餐廳到現在的陰森感,是從何而來。
“不管越離現在是死是活,恐怕我們都要暫時放下他了。”
他轉身看向童姚,低聲道:“第一輪就殺死了絕大部分人,第二輪更加艱難,尤其是現在大家都發現了餐廳裡就是玩家的情況下,想要偽裝,很難。”
“最重要的是還活著的人。我們要先活下來,然後才有可能去找越離的線索。”
假麵舞會切換了曲目,剩下的舞者摘下了麵具,將真實麵容暴露在其他人眼中。
獵物。
或是獵人。
在沒有明確最終目的和要求的情況下,二十幾名被篩選出來的玩家會選擇合作還是競爭……
不了解這些玩家的池翊音,有些探不到底。
他用眼神向紅鳥示意,對方默契的點頭。
紅鳥歎了口氣,眉眼有些悲傷:“小楚還是個挺有意思的人,雖然有點瘋,但是個好同伴。可惜了,唉。”
“不過池哥。”
紅鳥摸了摸頭,納悶的看向扒在池翊音腳邊的小怪物:“你家小池,是不是長大了點?”
“嗯?”
池翊音愣了下,下意識低頭看去,與小怪物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視上了。
確實。
之前隻能勉強抱得住小腿的小怪物,現在能夠趴在他膝蓋上了。
池翊音沒有看到,在他的身後,當小怪物抬起頭時,無論是酒保還是侍者,都齊齊向後退了一步。
與零三號列車員的反應,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