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中的景象,是所有人都沒有想象到的。
教授心弦緊繃,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曾經大陰村幾十年的記憶浮上心頭,不等看清地宮裡具體的模樣,他就已經在意識中想象出了大陰村的模樣,本能的認為地宮裡的,會是他曾經在大陰村看到的,經曆過的。
猴子卻已經敏銳的察覺,這天,變了。
箱庭的控製權從新係統手裡脫落,落入了世界意識手中,屬於世界意識的私心與野望,也隨著箱庭的改變,而被忠實的呈現出來。
在進入地宮之前,猴子就已經預設了地宮內的一切,必然是與遊戲場有關。
它頻頻回頭看向黎司君,眼裡充滿擔憂。
世界意識被重傷之後,就已經瘋了。失去力量的不安感促使它不斷去確認自己的“權威”。試圖用重新掌控遊戲場,來證明自己的力量還在。
而在這種情況下,地宮裡將會聚集著整個遊戲場乃至世界,最黑暗陰鬱的濃烈情緒。不僅僅是針對身體的威脅,更是……對精神的絕對摧殘。
猴子並不擔心黎司君會因為地宮裡的場麵而崩潰,在池翊音麵前再怎麼溫柔,也隱瞞不了他本身是神明是事實。
如果將池翊音從他身邊拿開,那個八千年前創造了世界,並且為世界與人類劃下規則的至高神明,就將重新出現。以冷酷的姿態,居高臨下漠然旁觀。
猴子最擔心的,是黎司君會被地宮內的場景激怒。
遊戲場為何會出現?
因為世界將要毀滅,神明卻不肯再庇護啊……祂憤怒的原因,正是來自於人類自身的罪孽。
而現在,世界意識卻因為自己的私心表露,而很有可能將那一切黑暗最深處的罪孽,重新拿出來,展示在黎司君麵前。
有池翊音在身邊,黎司君還會為此而暴怒嗎?
猴子不知道,因為在此之前從未有過如此棘手的場景。在池翊音出現之前,沒有人能影響得了黎司君,也沒有任何存在,能夠逼迫黎司君去做出不甘願的決定。
可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可能,黎司君因地宮而震怒,那帶來的後果,是毀天滅地的。
包括池翊音的試煉。
即便箱庭失去了獨立性,無法再被界定它的存在是否還具有意義,可以讓池翊音順利通過考驗。但是猴子很確定一件事。
——如果池翊音無法成為新神,那世界將會毀滅於神明的怒火之下。
而神明本身……
也會因為傷害愛人而痛苦。
那是猴子絕對不願意看到的。
即便它現在已經不是係統,但依舊是黎司君忠實的下屬,它存在的意義就是為神明料理一切瑣事。
因此,在池翊音沒有察覺的角度,猴子小心翼翼蹦到黎司君身邊,亦步亦趨。
它伸出爪子,擔憂的拍了拍黎司君的褲腳,顧不得擅自觸碰神明的不敬,唯恐黎司君會令他的情緒宣泄。
黎司君似有所感,垂眸看去時卻被逗笑了。
他挑了下眉,在看透猴子心中所想時,顯得漫不經心的不在意。
“放心。”
他低聲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黎司君很清楚世界意識可能的行事,更清楚如果是曾經的自己,確實會像猴子所擔心的那樣,震怒之下乾脆任由世界毀減。
但是現在已經不再相同。
他的音音就在他的身邊,還需要可以生活的世界,還對未來有所盼望。
隻要音音在……他怎麼可能,讓世界就這樣簡單的毀去。
猴子:希望您說話算話,哦對——要是池翊音中途受傷了,您還會這樣好脾氣嗎?
黎司君:)
你猜。
一片黑暗裡,池翊音沒有看到黎司君與猴子的對視,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地宮裡。
就在地宮大門轟然關閉的瞬間,在地宮兩側的牆壁上,火把“呼!”的燃燒起來,明滅搖曳的火光照亮一線空間。
也讓池翊音得以借助這昏暗的光亮,看清地宮的真實模樣。
漫長的甬道仿佛沒有儘頭。
這裡不像是祭祀用的地下宮殿,反而更像是死者陵墓,傾斜的甬道不斷向下,看不見終點,狹小的空間裡安靜得針落可聞,隻有他們腳步的聲音在空曠的甬道裡反複回蕩,孤寂得像是全世界都消失了,隻剩下自己一人。
池翊音不由得握緊了黎司君的手掌,他用力得甚至在黎司君冷白的皮膚上握出凹陷的紅痕,想要從黎司君那裡汲取溫度,獲得安全的認知。
確認……確認自己確實還活著。
而不是一抹遊魂。
黎司君心中了然,沒有任何反抗的溫柔回握,輕輕覆蓋在池翊音的手掌上,將自己的溫度源源不斷的傳遞給他。
“我在這裡,音音。”
他輕聲道:“不論你什麼時候回頭,我都在你身邊,音音。世界永遠不會離你而去,除非神明死亡,世界崩塌。”
黎司君的輕語成為了這死一樣寂靜的地宮中,唯一的聲音。
他打破了原本的安靜,也讓池翊音從剛剛所感受到的窒息般的孤獨中,慢慢緩和過來。
像是溺水的人被一雙有力的手握住,穩穩的托舉出海麵。
池翊音腳步微頓,側身看向黎司君。
搖晃的昏暗火焰倒映在他那雙湛藍的眼眸中,如同火焰墜入了海水,熊熊燃燒,波光粼粼的美麗。
他輕輕笑了起來,唇邊勾起的笑容沒有任何假象的掩蓋,更像是發自靈魂深處的真心。
“嗯。”
池翊音輕聲回應:“我知道。”
這一次,向來擅長於隱瞞自己所有情緒的紳士,卻沒有戴上自己的麵具,而是任由自己的真實展現在黎司君麵前。
就像貓咪攤開肚皮,安心的將自己的薄弱處展示給被信任的人。
那曾經戴在臉上的一層層麵具脫落,池翊音不再對黎司君有任何防備,低聲平穩的將自己心中的擔憂講給黎司君聽,也尋求來自黎司君的支持與幫助。
這對池翊音而言,也是新奇的體驗,是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大膽決定。
麵具戴得久了,就不再習慣拿下來,仿佛那些來源於靈魂深處的真實,本身就應該深埋於黑暗之中,不將其展示在任何人麵前。
池翊音在向黎司君低聲講述時,甚至難得感受到了澀意,幾次都抿了抿唇,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繼續說下去。
這樣毫無防備的將自己真實的情緒暴露在其他人麵前,讓他緊張不安。
但是黎司君準確敏銳的察覺到了池翊音的情緒,每一個細微的情緒變化都沒有逃得過他的感知。
當池翊音猶豫著想要終止的時候,黎司君就會態度自然的接過話,替池翊音繼續說下去,對他想要說什麼預料得準確無誤,甚至好像看過池翊音的思維那樣準確。
這令池翊音驚訝。
他本想著既然黎司君與自己思維接軌,知道自己的想法,那就不必再多說什麼。
可當他想要停下的時候,黎司君就會更用力的握住他的手掌,溫柔的將溫度與勇氣都一並傳輸給他,那雙金棕色的眼眸裡波光如碎金,在火光中,溫柔得像是夕陽下的海麵。
好像在黎司君麵前,不論是怎樣的事情與情緒,都會被他溫柔的包容。
他不需要你來承擔任何重擔。
神明,會將世
界撐起在肩膀,一如既往。
——隻是這一次,神明隻有唯一的子民與信徒,更是,屬於祂的神。
池翊音所有的情緒都被很好的包容。
他很清晰的接收到了來自於黎司君的溫暖,對方在告訴他:不論你想要做什麼,有我在。即便是將世界鬨個天翻地覆,我來兜底。
那是……絕對力量與信任所帶來的安心感。
池翊音的眼眸中閃爍著亮光,他習慣性的去抿住唇,想要將翻湧的情緒壓下去。
就像過往每一天所做的那樣。
可黎司君望過來的眼神實在太過溫柔,存在感極強的視線讓池翊音根本無法忽略,但他下意識看過去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好像落入了溫暖的海洋,被愛著,被關心著。
屬於他的一切,都會被黎司君妥帖珍藏並包容。
池翊音沒有繃住,笑意還是從眼角眉梢泄露了出來,難得在那張俊容上露出真實的情緒。
“黎……”
他像是有些不自在,被贈予的太多以致於無法繼續接受,於是笑著轉向黎司君,想要說什麼。
但黎司君前傾身軀,在他的眼尾處落下輕輕一吻,帶著無限溫柔的回應:“嗯,我在。”
池翊音眼看著他向自己靠近,卻沒有躲閃,從容甚至是主動的,接下了這一吻。
所有的情緒都會被理解與回應,那樣的感受實在是太好,以致於池翊音難得起了心思,第一次的,他想要留住什麼。
將黎司君牢牢攥在手裡。
他知道,黎司君會和曾經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池翊音厭惡愚蠢,厭惡懶怠,厭惡人類絕大部分的劣根性。
他對世界有著無限的好奇心與探索欲,不僅僅是出於自己所覺醒力量的需求,更是想要掌握世界,於是去觀察與記錄。
可是,他走得太快太遠了,以致於沒有人能夠跟得上他。
池翊音早在十幾年前,被同齡的孩子們孤立排擠的時候,就明白了這一點。
他本來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他獨自一人也可以走得很穩,甚至因為身邊不曾有累贅的包袱,所以他可以走得很遠,很高,足夠他去看清世界的真相。
池翊音早已經習慣了孤身一人。
可黎司君卻走向他,告訴他——你不必一人,還有我在。
我永遠都可以追趕上你的腳步,不會懶怠的躺下來休息,你所有的興致勃勃與熱愛,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完成。你不必擔心我會原地停留,我不會成為你的累贅,不論你站在哪裡,我都可以與你並肩而立,將我溫暖分給你。
池翊音行走在人群中即便周圍熙熙攘攘,也總是感到孤獨,沒有人可以理解與陪伴的寂寥。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但直到黎司君出現,他才知道,原來在他想要去往的高度上,早就有人在等著他。
等了八千年。
在黎司君身邊,他不必委屈自己做個平庸無聊的人,不必強迫自己放棄自己,打磨棱角去合群,更不會被用看怪物的目光審視。
他找到了自己應該在的地方。
這個認知讓他喜悅。
那是……池翊音曾經在還年幼的時候曾經幻想過,後來卻在理智之下放棄的幻想。
而黎司君,將它全部實現了。
長長的甬道上回蕩著兩人低聲的對話,默契得上一句話還未落下,彼此就已經知道下一句話想要說什麼。
就連凶惡的危險都仿佛成了遊樂園,像是考驗默契的遊戲,而兩人永遠不會輸。
猴子聽到聲音忍不住扭頭去看,卻被池翊音的模樣驚了一下。
——從池翊音進入遊戲場,它的噩夢降臨開始,它什麼時
候見過池翊音這麼放鬆溫柔的表情啊!
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一樣……麵具下,被隱藏了十二年的真實。
猴子目瞪口呆。
教授倒是一直在認真聽著池翊音兩人的話,時不時點點頭,認可了池翊音的猜測。
但是當他想要開口說什麼的時候,才慢慢發現不論他嘗試幾次,都沒有辦法切入到兩人的交談中,這兩人默契得完全沒有多餘的縫隙給彆人,一個氣口都不留。
教授:“?”
總覺得莫名有點失落……自己的學生跑得太遠太快,已經是他無法追趕上的了。
但教授臉上的笑容卻怎麼藏也藏不住,眼角的皺紋都撐開了。
作為鬼魂跟在池翊音身邊這麼久,他何曾見過池翊音這副模樣啊?
他這個學生啊,太優秀,過於耀眼,以致於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準確跟上他的思維。
誰能夠直視太陽呢?
那是,無法被理解的孤獨與失落。
怪物行走在人群中,在不屬於自己的群體中茫然四望,但周圍的人無法理解他,隻嘲笑他與自己的不同,將之命名為怪物加以嘲諷與傷害。
不被理解的天才,孤獨而漫長的旅程。
即便池翊音早已經習慣,並且尋找了與之和解的途徑。但是有些情緒,並不是不在意就會消失的。
汙垢落進了清澈河水裡,總是會留下痕跡。
就算是以前那些年,教授在與池翊音交談時,也總是會感受到力不從心的匱乏,他能教給池翊音的東西越來越少。
甚至偶爾,他也會被池翊音忽然的猜想與問題,問懵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甚至不知道池翊音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那是思維不在一個高度的茫然。
池翊音在麵對自己尊敬的人時,有著他獨有的敬重與溫柔。
他會及時發現教授的窘迫,並且主動停下詢問,不讓教授繼續感到尷尬難受,自然而然的主動轉換話題,照顧教授的情緒。
可,若說池翊音不失望,那是假的。
教授看出了池翊音的情緒,他怎麼忍心自己的得意門生露出這樣的表情?
於是,他也在死後渾噩了幾十年之後,重新撿起了屬於自己生前的事業研究,重新投入到繁重緊張的工作中,如饑似渴的去書籍和資料。
就算是在生前身為民俗學大家的教授,為了能與池翊音順暢對話,也隻能拚命的充盈自己的知識儲備,不敢稍有鬆懈。
他是……何等的愧疚於自己無法教導池翊音的無力啊,為他自己在池翊音麵前貧瘠的知識儲備而羞愧。
教授和池翊音誰都沒有真正談起過這件事,但他們之間,誰都很清楚矛盾的存在,永遠都無法被真正解決。
池翊音不會允許自己淪為平凡,他的人生隻有不斷向前,向深的探索。
他身邊的人,總是隻能拚了命的去學習,變得優秀,更優秀,然後才能勉強追趕上他的步伐。
可是,人是會累的。
除了池翊音之外,絕大多數人都無法忍受永遠沒有休息,隻知道前行的人生。他們會累,會痛,會疲憊的想要逃避。
於是最後那條路上,又隻剩下了池翊音。
最開始還會沮喪失望的小少年,最後卻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不再追問,放任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
在人類之中最優秀的人,也隻是能夠有幸,與他同行過一路。
然後就要分彆。
跟隨在池翊音身邊的教授鬼魂,看到過很多次這樣的景象,他心疼,卻無能為力,最後也隻能無可奈何的學著池翊音的模樣,對分彆麻木,漠然,最後無動於衷。
可就在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