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嬈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被人丟進蜜罐裡泡著,從頭到腳,就連呼吸,都是甜的。
她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幸福過。
溫延清看著她笑了好一會兒,似是看出她之前拚命隱藏的擔憂,微微傾身,抬手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尖:“彆擔心,對我們而言,將你平安無事的找回來,才是最重要的。”
雲嬈很少與人這麼親近,怔了怔,耳根不受控地熱了起來。
像是怕她聽不懂一樣,溫延清斂起懶散與笑意,鄭重地重複一遍:“你要記住,從今以後,你無需患得患失,也不必妄自菲薄,因為你永遠是最好,最重要的。”
雲嬈還在想,和親人在一起,有哥哥的感覺真的好幸福啊,就聽見他這一番話。
一股暖意驀然湧上心頭,在心中擴散,她的眼眶忍不住濕潤。
這就是擁有親人的感覺嗎?
雲嬈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發現自己的失態,難為情的低下頭,垂眸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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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大廳坐滿了人,卻不見奴仆伺候左右。
溫斯年雖然還不確定雲嬈就是知知,但為了知知的名聲,他非常謹慎,今天一大早府內就不留任何奴仆,就連自己的貼身心腹也不留。
知知已經受了太多苦,回來之後,不止是溫岑兩家都不會讓她再吃半點苦,甚至就連宮裡那位都曾開過金口,說一旦知知尋回來,絕對不會再讓她受半分委屈。
當年知知被擄走之後,不論是他和岑錚,都沒有放棄尋找過知知,他們倆幾乎有長達一整年的時間都沒好好闔過眼,鬱結於心的岑母就更不用說了,病得幾乎沒命。
而他們在深宮中的另一位妹妹,她也不好受。
畢竟是賊人錯將知知當成三公主擄走的,知知可說是代替三公主才會遭受大罪。
當時還不是貴妃的溫昭昭,也是一整宿一整宿的沒能睡好,日益消瘦,為了知知被擄走和姐姐一病不起的事,心中自責不已。
明帝那段時間對溫昭昭最是寵愛,對她近乎癡迷,可是無論他怎麼做,怎麼哄溫昭昭開心,她始終鬱鬱寡歡,食不下咽。
這樣的時間整整長達一年,直到明帝的人找到了知知,終博美人一笑。
當時溫斯年與岑錚都不在京城中,兩人收到皇上不止找到知知,還已經將人送回府消息之後,立刻馬不停蹄的趕回京。
回京之後,兩人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他們與病入膏肓、神智不清的岑母不同,看出的尋回來的小娃娃根本就不是知知。
兩人自然氣憤,進宮想問個清楚,明帝卻眉眼倨傲,態度強硬地告訴他們:“難道岑夫人丟了一個女兒,還要朕的愛妃跟著受苦?況且朕將人送回去之後,不止岑夫人病情迅速好轉,就連昭昭臉上也恢複了笑容,如此皆大歡喜之事,有何不妥?”
“朕找的那個小姑娘是個身家清白、無父無母的孤女,不必擔心會有什麼麻煩。”
“皇上,臣如果隻想安撫拙荊,隨便找個人給她寄情,何必這一年來天南地北的四處尋找知知!您現在這麼做,到時知知尋回來之後又該如何是好!”
岑錚覺得荒謬,氣得紅臉脖子粗,忍不住在禦前放肆,大聲問道。
“皇上,您就算要這麼做,也該先與臣商討一番才是,你這般一意孤行,到時人真找的回來了,臣該怎麼跟阿婉交待?”溫斯年附和。
阿婉是岑夫人的小名。
“人尋回來之後,理由有千百種,可以說岑夫人本來就生了雙生子,隻是一個自幼病弱,不得不遠送鄉下養病,也可以說雙生子其中一個命中帶煞,不得不送到佛寺修行。”
“怎麼能這般委屈知知!”岑錚第一個不同意,“我岑錚就隻有一個女兒!”
“皇上……”溫斯年也不讚同。
明帝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如今木已成舟,難不成你們要現在就去告訴岑夫人,跟她說,府裡那個不是她的女兒,你們敢嗎?”
岑錚心底的憤怒瞬間翻湧了喉嚨口,雙手攥得青筋暴起。
溫斯年麵色也沉了下去,眸色晦暗不明。
明帝溫和一笑:“兩位愛卿不必緊張,朕隻是說理由有很多種,沒有說一定要哪一種,岑府獨女既然是代朕的三女兒受苦,朕自然不會虧待她。”
溫斯年年紀比岑錚大上不少,到底比他沉得住氣,恭敬微笑:“那麼,臣膽鬥詢問皇上有何打算?”
明帝沉吟片刻:“朕可以封她郡主。”
岑錚瞬間被氣笑:“皇上,您還不如現在就一刀殺了臣算了!”
明帝似乎也覺得自己方才所言太過輕率,這樣不夠足以彌補岑家女兒受的苦,思量片刻,終是嚴肅抬眸:“一旦人尋回來,朕會認她當義女,絕對不會再讓她受半分委屈。”
岑錚根本就不想要女兒被皇上認做義女,他才不稀罕女兒有沒有公主尊稱,還想開口說什麼,卻被溫斯年抬手製止。
溫斯年笑容溫和:“那麼,到時知知的身份又該如何安排?”
明帝隨口說:“到時看你們要讓她當溫家的女兒還是岑家的女兒,朕剛才說了,理由很多,你們若想不出來,朕也可替你們想。”
他頓了下,笑:“若是要她當朕的女兒也不是不可,反正她模樣應該跟昭昭很像──”
岑錚繃著臉打斷:“知知福薄,恐擔不起皇上厚愛,臣多謝皇上好意。”
帝王被如此無禮的衝撞之後並沒有動怒。
明帝知道此次的決定的確霸道了些,也理解岑錚為何憤怒,他更不可能真讓岑家小姑娘當他自己的女兒,就隻是挑眉笑笑。
當年溫斯年還不是丞相,岑錚也還不是太子太傅,兩人不過還是個小官,溫昭昭也還不是貴妃,溫斯年十分清楚,皇上能如此允諾已是最好,若再強求,極有可能適得其反,觸怒龍顏。
岑錚為了這件事氣憤許久,但妻子的病時好時壞,始終不敢告訴她。
不過他倒是一開始就清楚明白的告訴兒子岑煊事實真相,溫斯年也從未對家裡孩子有過任何隱瞞。
隻是他們都知道,在未能擁有足夠權勢之前,也為了知知的名聲,再如何不甘與憋屈,也隻能獨自往腹裡吞。
否則岑煊也不會那麼努力,費儘心機的往上爬,年紀輕輕就坐上了錦衣衛都指揮使之位。
相府大廳原本內十分安靜,隻有輕微杯盞茶蓋的碰撞聲,所有人都安靜的等待著。
與溫斯年同坐主位上的岑太傅卻突然開口:“怎麼還沒來?”
岑煊跟岑太傅提過那個小姑娘大概何時回府,如今卻遲遲等不到人,岑太傅不禁有些心浮氣躁。
尤其是岑煊跟他提過,容珺就是個瘋子,他絕對不會輕易相信雲嬈死了。
打從知知不見之後,岑錚的脾氣就改變許多,溫斯年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如此毛躁,不由得笑:“是元燁帶著景德一起親自去接的,有他們倆在,絕對不會有任何意外。”
似乎是為了印證溫斯年的話,說到一半,大廳的木門就被人從外推開。
眾人齊齊轉頭看向門口,岑太傅更是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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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嬈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被帶到丞相府。
自從得知岑煊也是自己的哥哥之後,她腦中便一片混亂,待馬車進到相府,她更是完全無法思考,整個人陷入一種茫茫然的狀態。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乾什麼?
溫延清見小姑娘一副被嚇傻的模樣,不禁莞爾,抬手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到了,可要二哥哥像以前一樣抱你下馬車?”
許是話中的輕挑調笑之意太過明顯,雲嬈猛地回過神來,雙頰緩緩染上一抹俏麗的粉,連忙搖頭:“不、不用了,我自己下馬車就好。”
溫延清懶洋洋的笑了聲,不再逗她。
他可不敢對小姑娘做什麼。
他要是真敢對知知做什麼,不止會被他爹打斷腿,還很可能會被知知的親哥哥拿著刀追殺,被姑母叫進宮狠狠訓上三個時辰。
嘖,光想就覺得可怕。
隨著溫延清來到大廳前時,雲嬈已經緊張得幾乎忘了呼吸。
她站在門口,遲遲不敢推開門。
溫延清看出她的緊張與害怕,也不催她,隻是用一種極為憐愛與珍惜的目光看著她,輕聲鼓勵:“彆害怕,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
雲嬈還是不敢動。
溫延清垂眼看她,憊懶的笑容中隱有溫柔,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伸到她麵前:“害怕的話,可以牽著我的手。”
他還記得,知知被人擄走的那天,也是他牽著她的手。
可是他實在太小又沒學過武功,根本沒辦法保護她,但是現在已經不一樣了,無論發生任何事,他都拚儘全力,護她周全。
雲嬈看著他,有些遲疑:“你真的是我哥哥嗎?”
溫延清懶洋洋地耷拉著眼,喉間仿佛含著淡笑:“嗯,不管將來如何,我永遠都是你的二哥哥。”
或許是男人一路上都很有耐心,又或是他的聲音太過溫柔,雲嬈心中的怯弱不安瞬間一掃而空,她突然就有了勇氣。
“嗯,二哥哥,我們進去吧!”
雲嬈笑,但她沒有牽他的手,她握著自己的手。
溫延清淡淡的嗯了聲,停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頓,改推向大門。
小姑娘鼓起勇氣踏進大廳的同時,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溫瀾清眼眶微紅,溫釋月笑容溫柔,就連溫斯年也微微笑著,目光和藹。
岑太傅已經不自覺地站了起來,瞬也不瞬的盯著從門口走進來的小姑娘。
真的很像阿婉。
不止像阿婉,也像他。
雲嬈隨著溫延清來到溫斯年與岑太傅麵前。
溫延清懶散地撩起眼,看向他們,嘴角輕勾:“爹、姨丈,知知回來了。”
溫斯年見岑錚久久不語,不由得失笑:“如何?還要滴血認親嗎?”
岑太傅回過神,儘管看到雲嬈之後,就十分確定她就是自己女兒,卻仍紅著眼點頭:“要。”
阿婉的病太重,不能有任何閃失,就算他心中已經確定也不行。
溫斯年無奈一歎,溫釋月很快就將準備好的器具端到兩人麵前。
溫延清微微蹙眉:“還要滴血?知知怎麼能被針紮?那該多痛?我不同意!”
溫斯年起身,笑著在兒子後腦狠狠一拍:“你是她的誰?你有什麼資格不同意?不許胡鬨。”
“我是她的二哥哥,我還是她……”溫延清忽然就噤了聲。
小姑娘現在已經緊張得要命,他不想再嚇到她。
被溫延清這麼一鬨,岑太傅想到女兒要挨上一針,心裡也有些不舍,溫聲問道:“可以嗎?怕不怕疼?”
雲嬈看著眼前容貌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呼吸微窒。
她幻想過很多次與親人相認時的場景,但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是今天這幅景象。
她站在相府裡,相府大姑娘和二姑娘都笑容溫和的看著她,眼前極有可能是她親生父親的男人要和自己滴血驗親前,還擔心她怕不怕疼。
眼前男人身著錦衣華服,舉手投足間儘顯矜貴氣息,一看就是身份不俗。
雲嬈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和容珺初遇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容珺讓她知道,原來那麼卑微的她,也能做出選擇。
她突然很想知道,要是自己說不可以,她會怕疼,他們會如何。
“怕,怕疼。”
她怯生生地開口。
屋內的人皆是一愣,溫延清更是瞬間將她拉到身後護住:“知知說了,她怕疼!不驗了不驗了!”
一副要是誰敢逼她紮針,就要跟誰拚命的模樣。
溫斯年微微一怔,連忙看向岑太傅。
岑太傅靜默了下,也跟著看向溫斯年。
兩人四目相交片刻,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溫斯年朝溫釋月擺了擺手。
溫釋月笑嘻嘻的將水碗及細針端走。
岑太傅上前,微微側過頭,看著被溫延清護在身後的小姑娘,溫柔笑道:“好,知知怕的話,咱們就不要了。”
雲嬈錯愕的看著眼前的男人,眼眶逐漸糊模起來。
“彆哭,彆哭。”岑太傅微微一怔,“不是說不紮了嗎?這麼怕疼的嗎?”
“知知彆怕。”溫延清也轉過身,焦急的在身上摸索帕子,他還沒找著,溫瀾清就已經拿著乾淨的帕子,溫柔的拭去流淚不止的小姑娘。
溫釋月回來,聽見啜泣聲也立刻上前。
溫斯年雖然不語,卻也從座位上起身,來到她麵前,擔心的看著她。
雲嬈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不敢置信的看著圍繞在身邊的男男女女。
她的眼淚根本止不住,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像是要將兩世的委屈都傾泄完一般,在她的親人們麵前全部都流光。
幾人七手八腳的哄了好一會兒,小姑娘才終於止住眼淚。
雲嬈從來沒有被這麼多人圍著哄過,也從來沒有這麼多人緊張她、擔心過她。
被溫釋月攙扶到一旁坐好時,腦袋都還有些暈暈乎乎。
像是還在做夢。
不,就算做夢她也不敢做自己是太傅之女或是相府嫡女的夢。
雲嬈像是想起什麼,麵色微白,看著岑太傅,有些不安地問:“請問您是太傅大人還是相爺?”
岑太傅聽見她這麼喊自己,瞬間哭笑不得。
溫斯年代他答道:“我是溫斯年,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岑錚。”
雲嬈忽然再度緊張起來,嘴唇剛剛哆嗦,手就突然被人握住。
那日溫瀾清就在明月軒,她知道雲嬈在害怕什麼,微微笑道:“知知彆怕,我們都會跟你說清楚的。”
溫斯年微微頷首:“是,待說明白之後,這兩日我們還得進宮一趟。”
當初他和岑錚官位都不高,如今他們已今非昔比,當年明帝答應他的事,他可沒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