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1 / 2)

清晨的汴河北岸,幾乎算是一日中最繁忙時。

南來北往的商賈客船,隨著閘門大開湧入汴京,這條平靜拉一晚的汴河上,頓時便樓船密布,風帆飛揚。

而汴河兩岸上,早早開張的商鋪櫛比鱗次,商販們有的直接落地售賣,有的嘴裡哼著小曲,在市坊裡穿行,賣力地賣著自己貨品。

嫋嫋炊煙從每一個早食攤位上燃起,叫醒了沉睡的城。

端著洗漱用水、香藥麵巾、茶水早食的閒漢小廝走街串巷,為不願出家門的懶人送去過早之物。

而早早醒來,趕去上工的百姓們,則沿街買自己喜歡吃的早食,一路走一路吃,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對新一日的期待。

天光熹微,雲卷雲舒。

這是汴京每一個平凡清晨的縮影,也是每一個普通汴京百姓的日常。

繁鬨的城,給了維持生計的營生,也給了他們未來。

可就在這一刻,平靜的清晨被一聲怒吼打破。

那是個高大到讓人驚懼的漢子,他皮膚黝黑,脖頸上都是青筋,在這麼寒冷的初冬時節,他竟依舊穿著短褐,似乎根本不知道冷。

他那一雙牛眼,狠狠盯著王氏夫婦,似乎隻要他們說出一個不字,他就要把這對夫婦當街打殺。

王氏夫婦的攤位距離沈憐雪的不過二十步,那邊一瞬間便亂起來,等候煎餅的食客們一下便四散開來,沈憐雪這邊自也受了影響,有那不著急用早的好事者便也不再排隊,竟是好奇過去圍看。

衛月嬌這的幾個食客也手裡拿著包子,起身趕過去湊熱鬨。

原本寬敞的汴河北街竟然擁堵起來。

衛月嬌見許多食客都去圍觀,自己也墊腳看了幾眼,見沈憐雪頭也不抬,還感歎:“你倒是不好奇。”

沈憐雪抿了抿嘴,她隻是衝衛月嬌搖搖頭,沒有多言。

她不是不好奇,她是根本不敢看。

那漢子比王矮子媳婦還要高一個頭,又高又壯,肌肉黝黑,高大到讓人驚懼。

便是沈憐雪已經不怕高大的男食客,心裡自動把他們分成食客,卻也對這樣的高壯漢子不自覺心慌。

沈如意悄悄握住她的手腕:“娘,他不會過來的。”

沈憐雪對女兒點點頭,甚至衝她笑了笑,安撫了擔憂的女兒。

那邊的熱鬨響動驚擾了所有的攤販,每個人都心不在焉,每個人都好奇到底發生了何事。

那高壯漢子叫嚷好多句,聲音又響又亮,沈憐雪粗粗聽了,便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那漢子的母親昨日過來買煎餅,回去吃了竟是上吐下瀉,因原本身子便不算康健,年紀又大了,便一下子病倒,竟是虛弱昏厥,如今正躺在家裡靠湯藥吊命。

那漢子一看便是個孝順的,且性子蠻橫,見母親如此自然不乾,問清自己媳婦便過來鬨事。

他也不是專為鬨事,把事情說清楚之後,他直截了當道:“你們這對賊夫婦,跟我去街道司說道說道,看你們這樣的攤位還能不能在汴京開張。”

他道:“打官司的錢,我出。”

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定要討個說法,定要給老娘要一個公道。

然而,他話說完後,王矮子媳婦居然一點都不怕,她尖厲的聲音在整個甜水巷響起。

“你怎麼就一口咬定是我們夫婦?這條街上賣煎餅的又不是我們一家,怎麼你老娘說是我家就是我家?對麵還有一個煎餅攤呢!你怎麼不去找她?怕不是看我們夫妻好欺負?”

王矮子媳婦那嗓子,可是在淡水巷日夜吵架吵出來的,又尖又厲,聽得人耳朵生疼。

她再接再厲:“蒼了天了,你這不是欺負人嗎?我們兩口子老老實實做生意,便宜又實惠,人人都說好,怎麼就攤上這樣的事?怕不是彆人以次充好,誣賴到我們頭上來?”

那漢子又急又恨,心裡煩悶至極,他從東邊來,自然先看到王矮子家的攤位,見人人都捧著煎餅吃,他便過來直接叫罵。

可被王矮子媳婦這麼一叫嚷,他腦子立即就有點混亂,蒙頭蒙腦不知要如何是好。

王矮子媳婦一看便知昨日是他母親買的煎餅,他同他媳婦都沒瞧見,根本不知道是哪裡買的,隻知道是賣煎餅的。

她眼睛一轉,立即指著沈憐雪的攤位叫嚷:“都看看啊,這不是欺負人嗎?都是賣煎餅的,怎麼就盯著我們夫妻說事,我昨日一直在這擺攤,哪裡有年紀大的婦人來買煎餅,定不是我這裡買的。”

她聲音猛然拔高:“這位郎君,你彆是看人家年輕漂亮,便不忍心去罵,過來專對著我們這樣普通夫妻折辱。”

彆看她沒讀過書,卻是在巷子裡、在雜院中跟左鄰右舍吵嚷出來的。

她每一句話,都能引起圍觀百姓的好奇,讓人不自覺扭頭看向沈憐雪。

沈憐雪的攤位距離王矮子的確實不遠,也是賣煎餅,粗粗一看,不說一模一樣,也八|九不離十。

且她哪怕低著頭,也能看出年輕貌美,身形窈窕,是個頂漂亮的妙齡女郎。

隻不過身邊領著個年幼的女孩兒,瞧著又是婦人打扮,行人便沒多在意。

這會兒被王矮子媳婦那麼一說,眾人心裡立即泛起了嘀咕。

就有人在邊上問:“郎君,你可知是哪家售賣?彆胡亂冤枉人啊。”

更有好事的懶漢在邊上叫嚷:“瞧見小娘們漂亮,心軟了不敢欺負吧。”

“這小娘們一看就不是好娘皮,這般妖妖嬈嬈的,平日裡指不定做過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這一聲,把早就有些歪心思的流氓都逗笑。

“平日裡隻見她帶著女兒出來擺攤,怕不是沒有男人,亦或者,”那人聲音越發猥瑣,“亦或者那小丫頭連自己的爹是誰都不知道吧。”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對著沈憐雪的目光更是肆無忌憚。

那些嘲諷和詆毀,猶如舊日的陰雲,重新籠罩在沈憐雪頭上。

沈憐雪的額頭一下子就出了汗。

她怎麼也沒想到,王氏夫婦會這麼歹毒。

她自家用的油果兒和雞蛋明明不新鮮,她比誰心裡都清楚,如今被年長病弱婦人吃了鬨病,竟然還要反過來坑害自己。

而這些圍觀的人,這些人會如此惡毒地說著她,說著她的團團。

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那麼多陌生人圍著,那麼多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讓她額頭都出了汗,整個人難以自製地顫抖起來。

她這般樣子,似乎更是坐實了心虛畏懼,那鬨事的漢子原本還有些迷茫,現在更是被身邊的人慫恿,往沈憐雪的攤位過來。

看著她的目光也逐漸凶惡起來。

沈憐雪隻覺得有一雙隱形的手,死死地,絲毫不動搖地掐在她脖頸上。

她喘不過氣,胸口裡有一團壓抑的火,灼燒著她的神智,似乎也在欺淩著她的靈魂。

她微微彎下腰,雙手摸上脖頸,痛苦地艱難地喘著氣。

她恨、她怕、她痛苦不堪。

沈憐雪這個樣子,不僅嚇到了等待煎餅的食客,也嚇到了身邊的沈如意。

沈如意忙撲過去,用那雙柔軟的小手不停撫摸著母親的胳膊,用母親最熟悉的恬靜的童音呼喚她。

“娘,”沈如意眼睛一下子泛紅,她聲音都帶著哭腔,“娘,娘你彆嚇團團,娘你怎麼了?”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從未見過母親這般模樣。

她似乎被看不見的蠶絲糾纏在蠶繭裡,她掙紮著,煎熬著,幾乎就要被捆覆沉淪其中,卻依舊在努力掙紮,似乎想要破繭而出。

“娘,”沈如意見自己呼喚不回母親,憋了半天的眼淚終於流出來,“嗚嗚嗚,娘,團團害怕,娘。”

她語無倫次地喊著,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

沈憐雪當然聽到了女兒的呼喚,她越是說不出話,心裡越急,她呼吸越發急促起來,最後甚至變成了讓人聽了難受的乾嘔。

沈如意哭得臉都花了。

她那身剛穿的漂亮的紫藤蘿襖裙也變得黯然失色,沒有剛才那麼鮮亮奪目。

“娘,娘,娘你怎麼了。”她哭喊著。

母女倆這麼淒慘的樣子,讓圍觀的百姓都不敢靠近了,那鬨事的漢子甚至停在半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竟是沒有立即上前逼迫。

他又茫然,甚至不知所措起來。

這一刻,仿佛一切都成了一幅安靜的畫卷。

圍觀的百姓、好事的流氓、鬨事的漢子都被不知名的符咒定在原地。不遠處,王氏夫婦還在幸災樂禍瞧看,臨近裡,衛月嬌正從灶台後出來,焦急地往這邊走。

而畫卷的中央,那一對孤苦無依的母女,依舊在艱難地掙紮著。

沈憐雪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靈魂升天,她整個人漂浮在半空之中,看著這一出讓人心寒的鬨劇,看著鬨劇中可憐的自己和女兒。

她的脊背那麼單薄,彎下的腰那麼纖細,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

她被舊日的夢魘糾纏,被自己心裡的恨意裹挾,被想要掙脫束縛,想要給女兒美好未來的期望催促,一直在艱難地,一步一個血印地往前走。

明明即將要有美好生活,明明她們已經可以豐衣足食,可以安然度過這個寒冷冬日,可為何竟又節外生枝?

她心裡很篤定,那煎餅必然不是出自她的手,可百口莫辯,她又當如何為自己辯駁?

她不想把這個營生讓出去,讓給那一對小偷,讓給那一對對食物沒有敬畏之心的壞人。

她更不想讓女兒想出來的美食冠上她人名諱。

沈憐雪掙紮著,掙紮著,掙紮到最後,她甚至想要放棄。

太痛了,她渾身都疼,太苦了,她心裡從來都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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