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時節,各地學子都會奔湧至各處書院,他們要經曆漫長的考試,最後擇優錄取。
衛月嬌的長子也讀過幾年書,前年到了年歲,沒有考中,今年是第三年。
衛月嬌心態極好,也不求兒子加官進爵,官蔭三代,隻求他以後能有個營生,可以養家糊口,幫襯妹妹。
她還同沈憐雪道:“今歲再考不中,就送他去當幾年跑堂夥計,學學做賬,待到年歲略大便回了攤子來,學我這手藝。”
“不求大富大貴,能吃飽穿暖,挺好。”
衛月嬌一貫碎嘴,往常都喜歡說話,如今碰上沈憐雪,不僅頗為有耐心聽她念叨,還能細聲細語給出應聲,她便更愛跟沈憐雪道長短。
沈憐雪一想起她的話,就低頭看女兒:“團團,你真的不想去書院?”
她不等女兒反駁,又問:“不叫你現在去,你年紀太小了,娘也不放心,咱也不是富貴人家,沒個丫頭小廝跟著你,你去哪裡都不成。”
沈憐雪想了想,柔聲問:“以後呢?等你十歲上,不能老跟著娘擺攤,總得學些之乎者也,懂些人情世故。”
雖然沈憐雪怎麼看女兒怎麼好,但如今一個人要立足於世,從要有些根基緣由。
她知道沈如意聰慧,懂事,機敏,萬世通達,但這也隻是她自己知道而已,以後無論她做什麼,或者她想要做什麼,她的過去和經曆總會成為一個招牌和助力。
一個什麼都沒學過的人和一個從丹鹿書院或彤心書院出來的學子,自然是不同的。
沈憐雪的問題,倒是讓沈如意愣了好一會兒。
她一下就想起了師父。
前世短短年歲,她跟師父也不過相處三思載,可那三四載裡,師父對她悉心照料,如同母親一般恩慈。
她有些想師父了。
沈如意眨眨眼睛,低頭伸手把眼底的淚意擦乾,今生今世,不知是否還能碰到師父。
沈憐雪見她竟然哭了,一時間也有些心焦,她把鍋灶還回去,便領著沈如意往家去。
“團團,娘不逼你,”沈憐雪聲音越發溫柔,“娘想要你過得好,以後都能平順坦途,不會跟娘這般……”
不會跟她一樣,從小苦到大。
“要不要去書院,亦或者學個手藝端看你自己,”沈憐雪認真說,“待到你十歲了,咱們再商量,可好?”
沈如意一聽就知道母親誤會了,不過她現在確實很粘母親,離開一會兒都害怕,娘說等到十歲,就十歲吧。
“好。”沈如意使勁點點頭,小腦袋都快晃成撥浪鼓。
沈憐雪看著女兒笑了。
她摸了摸她的頭,道:“娘隻希望你健康、快樂,能成為一個正直的人,不畏強權,不懼是非,堅定走自己的路。”
“團團,若你不想去書院,我們就不去,娘會努力給你賺出一個未來。”
她還年輕,隻要足夠努力,怎麼不能讓母女兩個過上好日子?
經過今日這一遭,沈憐雪許多話都沒聽進去,那個路過官爺的話卻實打實聽到心裡。
因為她好欺負,所以他們才放肆欺負她。
並非什麼靠山,什麼門第,亦或者什麼出身之類,隻是她這個人好欺負罷了。
從小到大,她都唯唯諾諾,母親也是如此。
父親說什麼便是什麼,母親從來都是言聽計從,他對母女兩個冷言冷語,對她們總是冷嘲熱諷,她們也都默默忍受。
年幼的時候,她還會反駁幾句,換來的隻有更加狠毒的話語和落在身上的巴掌。
求過嗎?其實母親是求過的。
可那又有什麼用?換來的隻有叔伯嬸嬸們一句又一句的:都是一家人,和氣為上。
待到父親麵目猙獰時,已是掌握沈家權勢時,誰還會記得,他是個上門女婿,他才是那個鳩占鵲巢的人。
就因為他會賺錢,因為他把沈家的香水行多開了幾家分店,他多給了那些叔伯長輩更多的分紅,所以他們母女的遭遇,便被人冷漠地遺忘了。
他們眼睛沒有瞎,瞎的是黑了的心肝。
沈憐雪清晰記得,當冷漠、謾罵越來越多,當求助無門,無處申訴後,自己也確實越來越瑟縮,她不再敢反抗父親,不敢反駁他的話,也不敢再跟那些親戚求助,她甚至不敢踏出房門一步。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快樂過。
她不知道快樂為何物,不知道如何隨心所欲生活,更不知沈家本該屬於她,而非那個占了沈家門楣的人。
後來的事情,就更是痛徹心扉。
她忍了一輩子,努力讓彆人看不到她,努力不惹是生非,可那些惡毒的目光,那些算計的心思依舊落到她身上。
直到她徹底斷絕了未來,徹底沒了希望,她們依舊不放過她。
就連沈家,她都待不下去了。
這個屬於她的家族,把她從家族裡除名,把她徹底趕了出來。
這個時候,那些族老叔伯,那些血緣上的親人,張著血盆大口,字字句句都要吃人。
她父親重病,不能理事,可是她的好繼母,以她父親的名義發號施令,隻要她給錢,那些人就肯點頭。
不管這事有多虧心,總有人願意做。
沈憐雪對那個家並不留戀,甚至厭惡,知道她離開哪裡,雖然生活艱苦,可她的心卻漸漸從過去的陰霾裡走出來。
她過去總是鑽牛角尖,是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是不是自己不夠聰明,不是個適合做家主的繼承者,所以父親不喜歡她,連帶著不喜歡母親。
今天聽了那官爺一席話,她卻徹底明白了。
不是她不夠好,隻是那些人嫉妒她罷了。
她天生就是沈家人,她理所應當可以繼承沈氏,而她的父親,卻要用儘手段,點頭哈腰許多年月才終於得到它。
這種身份血脈上的差距,是天生的,誰也改變不了。
所以,她何必再去糾結那些過去的肮臟事?
沈憐雪看著女兒稚嫩的臉,不由出神,孫九娘也是寡婦養子,她日子過得風生水起,街裡街坊都要叫她一聲九姐,這整條甜水巷子裡,誰敢給她臉色看?
難道孫九娘就有光明門第?難道她出身世家?這些都沒有,她隻是自己能立住。
求天求地求出身,拜佛拜道拜靠山,不如靠自己。
沈憐雪的眨了眨眼睛,她突然對著沈如意笑了。
“團團,我們來想個下午的營生吧,”她問女兒,滿臉都是興奮,“你說,我們賣什麼好?”
沈如意立即認真起來:“賣什麼好呢?這是大事,我們要認真分析。”
她說得一本正經,把沈憐雪再度逗笑。
母女兩個這一天就光研究菜譜去了,日子過得很是平順,待到傍晚時分,沈憐雪提前準備好一百張左右的脆餅,然後便同女兒早早入睡。
隔著一條小巷的淡水巷裡,卻依舊還很熱鬨。
雜院裡的家戶許多都未歸,孩子們在院子裡瘋跑,等候男人歸家的婦人們坐在院中空地上,七嘴八舌聊天。
她們說的其實都不是什麼大事,無非就是東家長西家短,閒言碎語的,就是做個茶餘飯後的添頭。
女人們說了幾句,就有個媳婦道:“你們可知道那家的事?就今天白日,可熱鬨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眼神往王家門戶前瞥,一臉的興奮。
另一個媳婦立即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家,嘖嘖嘖,真是不做人。”
她們這麼一說起來,便收不住,有不知道白日裡事的連忙追問,那兩個知道的媳婦立即便開始講。
在她們的故事裡,王氏夫婦做賊心虛,栽贓陷害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把人逼得要立地自儘,引來了巡檢司的軍爺們,此事才算了結。
不過鬨事漢子也說了,若是有了結果,他一定要叫王家兩口子好看。
那兩個媳婦講得繪聲繪色的,聽得邊上的幾個媳婦一陣陣驚呼,卻每個人都勾起了嘴角,顯得高興極了。
若說人緣之差,這雜院裡就沒人比得上那溜奸耍滑的夫妻倆。
他們倒黴,鄰裡就高興,他們高興,鄰裡就生氣。
周而複始,日日如此。
媳婦們說了好久,那聲音之大,左近留在家中的鄰居們都能聽到,王家媳婦自然也聽見了。
她咬牙切齒同自己男人道:“你也不出去罵一罵他們,竟說咱家壞話。”
王矮子根本不在意:“管他們碎嘴,一個個窮光懶蛋,這是嫉妒咱家日子好。”
“你且給我留門,我去摸兩把速速就回。”
他全然不怕今日那事,總覺得對方沒有證據,如何也拿捏不了他們。
還不如趁著生意好,去摸兩把牌,碰一碰手氣。
不過多時,夕陽已落,沉夜來臨。
家家戶戶都回了家門,吹燈熄蠟,準備入睡。
這時,一道身影出現在了雜院門口。
偏巧,今夜無星亦無月。
黑暗迅速籠罩大地。